一
已经有好多年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见到母亲——平日里,一家人都在外地。每到年底,母亲都会在我之前回家,收拾一下一年未曾住过人的屋子,厨房外的烟囱,在寂静了一年之后,又重新冒起了炊烟。炊烟是有温度的,有了炊烟,就有了温暖。
母亲的年,是从厨房开始的。过了小年,母亲就要开始准备过年的各种吃食:臊子、凉粉、甜米……还要煮一锅肉,备好各式凉菜。过年吃的馍,非常讲究,个儿要小,色要白。最早的时候全靠自己蒸,从早上一直忙到下午。过了些年,买馍的多了,自己蒸馍的少了。买的馍虽然好看一些,吃起来口感却不如自家做的好。
我回到家的第二天,正好赶上母亲蒸馍。我帮着母亲在灶台前烧着火,母亲一边揉面,一边给我说村里这一年来的各种事情,谁家又添了小孩,谁家殁了老人,谁家的孩子考学又没考上……母亲大概觉得我明年出国以后很可能就不能回家过年了,对我说,她以前从来不敢想我上学会到这个地步——其实母亲并不了解硕士博士具体有什么区别,她从前只是担心,会有那么一天我上不起学了。
就在这天,我终于第一次了解到,那一个个“年”,对母亲意味着什么。
二
上小学的时候,家里主要靠养一头牛和种地卖粮换点收入。那时我们兄弟俩的学费得五六百。秋季开学还好,有刚卖的粮和牛的钱。可是正月十五一过,便十分拮据了。粮没有的卖,牛一年只生一次仔,加上过年的各种开销,剩下的钱寥寥无几,刚够学费的一半。没有办法,母亲只能去村里光景好的几户人家借钱,然后又等到夏天用卖了粮和牛的钱还人家。刚过年的时候不能去,因为人家都走亲访友其乐融融,必须等到过了初十才去。有一年,眼看就开学了,学费还差三百块钱,母亲不得已又去借钱。一连去了四五家,都只是听到一样推脱的话,有的人家客客气气,有的人家看见母亲远远的就关上了大门。一直到傍晚,母亲一分钱也没有借到。走到路口,看见我和一群孩子飞也似的跑过去……母亲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她还不能哭出声,顾不得擦眼泪,用手捂着嘴急匆匆地朝家里走去,幸好被一位好心的婶婶看见,问明缘故,从儿女孝敬她的钱里面凑了三百块……
母亲的不易,我是知道的。在我上中学的时候,光靠养牛种地实在供不起我们兄弟上学了。母亲为了赚钱想尽了一切办法。人家盖新房,她就去工地做小工。我亲眼见过母亲在工地是怎么工作的。母亲用一条旧毛巾遮住头发,站在第二层手脚架,底下的人把水泥用铁锹送到母亲那里,她再用铁锹送到第三层。就这样如同机械一样,一锹一锹,几乎一样的频率。我那美丽的母亲,身上满是石灰和水泥,远远地看,几乎都分辨不出来是一个女人。可是因为她是女人,在工地上比男工赚的少将近一半,一天只有十来块钱。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我最能体会母亲的艰难,每当想起这些事,我的眼泪就要流下来,这也是我当年用功学习的最初动力。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在我回忆中的那一个个美好的、天真的、无忧无虑的童年的年,对母亲而言,竟是如此的屈辱与辛酸……我多么想,这时空可以转换,可以让我有机会穿越回那个充满着过年的喜庆气氛的傍晚,走到母亲跟前,擦干母亲的眼泪,拉着她的手对她说:妈,咱回家,咱不差这些钱了……
三
我问母亲,当年过年为什么还都要给我们兄弟俩买新衣服,要是不买,还可以省些钱。母亲说,你们那时候小,没新衣服都抬不起头,还能过个啥年。是啊,当年的我是多么地希望过年。
母亲的年,还是那样忙。忙在屋里屋外,忙着招待亲戚,从年前忙到年后。等一切都忙完了,我却该走了。我逐渐远去,看着母亲送我的身影慢慢地缩小成一个点。母亲希望我有出息,为了我有出息,母亲付出了太多,可是母亲付出的越多,我却离母亲越来越远……
我忽然意识到,小时候的年,和现在的年,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有母亲在的地方,才是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