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1 王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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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二十一岁时,正在云南插队。陈清扬当时二十六岁,就在我插队的地方当医生。我在
山下十四队,她在山上十五队。有一天她从山上下来,和我讨论她不是破鞋的问题。那时我
还不大认识她,只能说有一点知道。她要讨论的事是这祥的:虽然所有的人都说她是一个破
鞋,但她以为自己不是的。因为破鞋偷汉,而她没有愉过汉。虽然她丈夫已经住了一年监
狱,但她没有偷过汉。在此之前也未偷过汉。所以她简直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说她是破
鞋。如果我要安慰她,并不困难。我可以从逻辑上证明她不是破鞋。如果陈清扬是破鞋,即
陈清扬偷汉,则起码有一个某人为其所偷。如今不能指出某人,所以陈清扬偷汉不能成立。
但是我偏说,陈清扬就是破鞋,而且这一点毋庸置疑。
陈清扬找我证明她不是破鞋,起因是我找她打针。这事经过如下:农忙时队长不叫我犁
田,而是叫我去插秧,这样我的腰就不能经常直立,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的腰上有旧伤,
而且我身高在一米九以上。如此插了一个月,我腰痛难忍,不打封闭就不能入睡。我们队医
务室那一把针头镀层剥落,而且都有倒钩,经常把我腰上的肉钩下来。后来我的腰就像中了
散弹枪,伤痕久久不褪。就在这种情况下,我想起十五队的队医陈清扬是北医大毕业的大
夫,对针头和勾针大概还能分清,所以我去找她看病,看完病回来,不到半个小时,她就追
到我屋里来,要我证明她不是破鞋。
陈清扬说,她丝毫也不藐视破鞋。据她观察,破鞋都很善良,乐于助人,而且最不乐意
让人失望。因此她对破鞋还有一点钦佩。问题不在于破鞋好不好,而在于她根本不是破鞋。
就如一只猫不是一只狗一样。假如一只猫被人叫成一只狗,它也会感到很不自在。现在大家
都管她叫被鞋,弄得她魂不守舍,几乎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陈清扬在我的草房里时,裸臂赤腿穿一件白大褂,和她在山上那间医务室里装束一样,
所不同的是披散的长发用个手绢束住,脚上也多了一双拖鞋。看了她的样子,我就开始捉
模:她那件白大褂底下是穿了点什么呢,还是什么都没穿。这一点可以说明陈清扬很漂亮,
因为她觉得穿什么不穿什么无所谓。这是从小培养起来的自信心。我对她说,她确实是个破
鞋,还举出一些理由来:所谓破鞋者,乃是一个指称,大家都说你是破鞋,你就是破鞋,没
什么道理可讲。大家说你偷了汉,你就是偷了汉,这也没什么道理可讲。至于大家为什么要
说你是破鞋,照我看是这样:大家都认为,结了婚的女人不偷汉,就该面色黝黑,乳房下
垂。而你脸不黑而且白,乳房不下垂而且高耸,所以你是破鞋。假如你不想当破鞋,就要把
脸弄黑,把乳房弄下垂,以后别人就不说你是破鞋。当然这样很吃亏,假如你不想吃亏,就
该去愉个汉来。这样你自己也认为自己是个破鞋。别人没有义务先弄明白你是否偷汉再决定
是否管你叫破鞋。你倒有义务叫别人无法叫你破鞋。陈清扬听了这话,脸色发红,怒目圆
睁,几乎就要打我一耳光。这女人打人耳光出了名,好多人吃过她的耳光。但是她忽然泄了
气,说:好吧,破鞋就破鞋吧。但是垂不垂黑不黑的,不是你的事,她还说,假如我在这些
事上琢磨得太多,很可能会吃耳光。
倒退到二十年前,想像我和陈清扬讨论破鞋问题时的情景。那时我面色焦黄,嘴唇干
裂,上面沾了碎纸和烟丝,头发乱如败棕,身穿一件破军衣,上面好多破洞都是橡皮膏粘上
的,跷着二郎腿,坐在木板床上,完全是一副流氓相。你可以想像陈清扬听到这么个人说起
她的乳房下垂不下垂时,手心是何等的发痒。她有点神经质,都是因为有很多精壮的男人找
她看病,其实却没有病。那些人其实不是去看大夫,而是去看破鞋。只有我例外。我的后腰
上好像被猪八戒筑了两粑。不管腰疼真不真,光那些窟窿也能成为看医生的理由。这些窟窿
使她产生一个希望,就是也许能向我证明,她不是破鞋,有一个人承认她不是破鞋,和没人
承认大不一样。可是我偏让她失望。
我是这么想的:假如我想证明她不是破鞋,就能证明她不是破鞋,那事情未免太容易
了。实际上我什么都不能证明,除了那些不需证明的东西。春天里,队长说我打瞎了他家母
狗的左眼,使它老是偏过头来看人,好像在跳芭雷舞,从此后他总给我小鞋穿。我想证明我
自己的清白无辜,只有以下三个途径:
1。队长家不存在一只母狗;2、该母狗天生没有左眼;3、我是无手之人,不能持枪
射击。
结果是三条一条也不成立。队长家确有一棕色母狗,该母狗的左眼确是后天打瞎,而我
不但能持枪射击,而且枪法极精。在此之前不久,我还借了罗小四的汽枪,用一碗绿豆做子
弹,在空粮库里打下了二斤耗子。当然,这队里枪法好的人还有不少,其中包括罗小四。汽
枪就是他的,而且他打瞎队长的母狗时,我就在一边看着。但是我不能揭发别人,罗小四和
我也不错。何况队长要是能惹得起罗小四,也不会认准了是我。所以我保持沉默。沉默就是
默认。所以春天我去插秧,撅在地里像一根半截电线杆,秋收后我又去放牛,吃不上热饭。
当然,我也不肯无所作为。有一天在山上,我正好借了罗小四的汽枪,队长家的母狗正好跑
到山上叫我看见,我就射出一颗子弹打瞎了它的右眼。该狗既无左眼,又无右眼,也就不能
跑回去让队长看见——天知道它跑到哪儿去了。
我记得那些日子里,除了上山放牛和在家里躺着,似乎什么也没做。我觉得什么都与我
无关。可是陈清扬又从山上跑下来找我。原来又有了另一种传闻,说她在和我搞破鞋。她要
我给出我们清白无辜的证明。我说,要证明我们无辜,只有证明以下两点:
1、陈清扬是处女;2、我是天阉之人,没有性交能力。
这两点都难以证明。所以我们不能证明自己无辜。我倒倾向于证明自己不无辜。陈清扬
听了这些话,先是气得脸白,然后满面通红,最后一声不吭地站起来走了。
陈清扬说,我始终是一个恶棍。她第一次要我证明她清白无辜时,我翻了一串白眼,然
后开始胡说八道,第二次她要我证明我们俩无辜,我又一本正经地向她建议举行一次性交。
所以她就决定,早晚要打我一个耳光。假如我知道她有这样的打算,也许后面的事情就不会
发生。
(二)
我过二十一岁生日那天,正在河边放牛。下午我躺在草地上睡着了。我睡去时,身上盖
了几片芭蕉叶子,醒来时身上已经一无所有(叶子可能被牛吃了)。亚热带旱季的阳光把我
晒得浑身赤红,痛痒难当,我的小和尚直翘翘地指向天空,尺寸空前。这就是我过生日时的
情形。
我醒来时觉得阳光耀眼,天蓝得吓人,身上落了一层细细的尘土,好像一层爽身粉。我
一生经历的无数次勃起,都不及那一次雄浑有力,大概是因为在极荒僻的地方,四野无人。
我爬起来看牛,发现它们都卧在远处的河岔里静静地嚼草。那时节万籁无声,田野上刮
着白色的风。河岸上有几对寨子里的牛在斗架,斗得眼珠通红,口角流涎。这种牛阴囊紧
缩,阳具挺直。我们的牛不干这种事。任凭别人上门挑衅,我们的牛依旧安卧不动。为了防
止斗架伤身,影响春耕,我们把它们都阉了。
每次阉牛我都在场。对于一般的公牛,只用刀割去即可。但是对于格外生性者,就须采
取锤骟术,也就是割开阴囊,掏出睾九,一木锤砸个稀烂。从此后受术者只知道吃草干活,
别的什么都不知道,连杀都不用捆。掌锤的队长毫不怀疑这种手术施之于人类也能得到同等
的效力,每回他都对我们呐喊:你们这些生牛蛋子,就欠砸上一锤才能老实!按他的逻辑,
我身上这个通红通红,直不愣登,长约一尺的东西就是罪恶的化身。
当然,我对此有不同的意见,在我看来,这东西无比重要,就如我之存在本身。天色微
微向晚,天上飘着懒洋洋的云彩。下半截沉在黑暗里,上半截仍浮在阳光中。那一天我二十
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
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
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
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那天晚上我请陈清扬来吃鱼,所以应该在下午把鱼弄到
手。到下午五点多钟我才想起到戽鱼的现场去看看。还没走进那条小河岔,两个累颇族孩子
就从里面一路打出来,烂泥横飞,我身上也挨了好几块,直到我拎住他们的耳朵,他们才罢
手。我喝问一声:
“鸡巴,鱼呢?”
那个年记大点的说:“都怪鸡巴勒农!他老坐在坝上,把坝坐鸡巴倒了!”
勒农直着嗓子吼:“王二!坝打得不鸡巴牢!”我说:“放屁!若干砍草皮打的坝,哪
个鸡巴敢说不牢?”到里面一看,不管是因为勒农坐的也好,还是因为我的坝没打好也罢,
反正坝是倒了,戽出来的水又流回去,鱼全泡了汤,一整天的劳动全都白费。我当燃不能承
认是我的错,就痛骂勒农,勒都(就是那另一个孩子)也附合我,勒农上了火,一跳三尺
高,嘴里吼道:
“王二!勒都!鸡巴!你们姐夫舅子合伙搞我!我去告诉我家爹,拿铜炮枪打你们!”
说完这小免崽子就往河岸上窜,想一走了之。我一把薅住他脚脖子,把他揪下来。
“你走了我们给你赶牛哇?做你娘的美梦!”
这小子哇哇叫着要咬我,被我劈开手按在地上。他口吐白沫,杂着汉话、景颇话、傣话
骂我,我用正庄京片子回骂。忽然间他不骂了,往我下体看去,脸上露出无限羡慕之情。我
低头一看,我的小和尚又直立起来了。只听勒农啧啧赞美道:
“哇!想日勒都家姐啊!”
我赶紧扔下他去穿裤子。
晚上我在水泵房点起汽灯,陈清扬就会忽然到来,谈起她觉得活着很没意思,还说到她
在每件事上都是清白无辜。我说她竟敢觉得自己清白无辜,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罪孽。照我的
看法,每个人的本性都是好吃懒作,好色贪淫,假如你克勤克俭,守身如玉,这就犯了矫饰
之罪,比好吃懒作好色贪淫更可恶。这些话她好像很听得进去,但是从不附合。
那天晚上我在河边上点起汽灯,陈清扬却迟迟不至,直到九点钟以后,她才到门前来喊
我:“王二,混蛋!你出来!”我出去一口看,她穿了一身白,打扮得格外整齐,但是表情
不大轻松。她说道:你请我来吃鱼,做倾心之谈,鱼在哪里?我只好说,鱼还在河里。她说
好吧,还剩下一个倾心之谈。就在这儿谈罢。我说进屋去谈,她说那也无妨,就进屋来坐
着,看样子火气甚盛。
我过二十一岁生日那天,打算在晚上引诱陈清扬,因为陈清扬是我的朋友,而且胸部很
丰满,腰很细,屁股浑圆。除此之外,她的脖子端正修长,脸也很漂亮。我想和她性交,而
且认为她不应该不同意,假如她想借我的身体练开膛,我准让她开;所以我借她身体一用也
没什么不可以。唯一的问题是她是个女人,女人家总有点小器。为此我要启发她,所以我开
始阐明什么叫作“义气”。
在我看来,义气就是江湖好汉中那种伟大友谊。水浒中的豪杰们,杀人放火的事是家常
便饭,可一听说及时雨的大名,立即倒身便拜。我也像那些革莽英雄,什么都不信,唯一不
能违背的就是义气。只要你是我的朋友,哪怕你十恶不赦,为天地所不容,我也要站到你身
边。那天晚上我把我的伟大友谊奉献给陈清扬,她大为感动,当即表示道:这友谊她接受
了。不但如此,她还说要以更伟大的友谊还报我,哪怕我是个卑鄙小人也不背叛。我听她如
此说,大为放心,就把底下的话也说了出来:我已经二十一岁了,男女间的事情还没体验
过,真是不甘心。她听了以后就开始发愣,大概是没有思想准备。说了半天她毫无反应。我
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去,感觉她的肌肉绷得很紧。这娘们随时可能翻了脸给我一耳光,假定
如此,就证明女人不懂什么是交情。可是她没有。忽然间她哼了一声,就笑起来。还说:我
真笨!这么容易就着了你的道儿!
我说:什么道儿?你说什么?
她说:我什么也没有说。我问她我刚才说的事儿你答应不答应?她说呸,而且满面通
红。我看她有点不好意思,就采取主动,动手动脚。她搡了我几把,后来说,不在这儿,咱
们到山上去。我就和她一块到山上去了。
陈清扬后来说,她始终没搞明白我那个伟大友谊是真的呢,还是临时编出来骗她。但是
她又说,那些话就像咒语一样让她着迷,哪怕为此丧失一切,也不懊侮。其实伟大友谊不真
也不假,就如世上一切东西一样,你信它是真,它就真下去;你疑它是假,它就是假的。我
的话也半真不假。但是我随时准备兑现我的话,哪怕天崩地裂也不退却。就因为这种态度,
别人都不相信我。我虽然把交朋友当成终身的事业,所交到的朋友不过陈清扬等二三人而
已。那天晚上我们到山上去,走到半路她说要回家一趟,要我到后山上等她。我有点怀疑她
要晾我,但是我没说出来,径直走到后山上去抽烟。等了一些时间,她来了。
陈清扬说,我第一次去找她打针时,她正在伏案打瞌睡。在云南每个人都有很多时间打
瞌睡,所以总是半睡半醒。我走进去时,屋子里暗了一下,因为是草顶土坯房,大多数光从
门口进来。她就在那一刻醒来,抬头问我干什么。我说腰疼,她说躺下让我看看。我就一头
倒下去,扑到竹板床上,几乎把床砸塌。我的腰痛得厉害,完全不能打弯。要不是这样,我
也不会来找她。
陈清扬说,我很年轻时就饿纹入嘴,眼睛下面乌黑。我的身材很高,衣服很破,而且不
爱说话。她给我打过针,我就走了,好像说了一声谢了,又好像没说。等到她想起可以让我
证明她不是破鞋时,已经过了半分钟。她追了出来,看见我正取近路走回十四队。我从土坡
上走下去,逢沟跳沟,逢坎跃坎,顺着山势下得飞快。那时正逢旱季的上午,风从山下吹
来,喊我也听不见。而且我从来也不回头。我就这样走掉了。
陈清扬说,当时她想去追我,可是觉得很难追上。而且我也不一定能够证明她不是破
鞋。所以她走回医务室去。后来她又改变了主意去找我,是因为所有的人都说她是破鞋,因
此所有的人都是敌人。而我可能不是敌人。她不愿错过了机会,让我也变成敌人。
那天晚上我在后山上抽烟。虽然在夜里,我能看见很远的地方。因为月光很明亮,当地
的空气又很干净。我还能听见远处的狗叫声。陈清扬一出十五队我就看见了,白天未必能看
这么远。虽然如此,还是和白天不一样。也许是因为到处都没人。我也说不准夜里这片山上
有人没人,因为到处是银灰色的一片。假如有人打着火把行路,那就是说,希望全世界的人
都知道他在那里。假如你不打火把,就如穿上了隐身衣,知道你在那里的人能看见,不知道
的人不能看见。我看见陈清扬慢慢走近,怦然心动,无师自通地想到,做那事之前应该亲热
一番。
陈清扬对此的反应是冷冰冰的。她的嘴唇冷冰冰,对爱抚也毫无反应。等到我毛手毛脚
给她解扣子时,她把我推开,自己把衣服一件件脱下来,叠好放在一边,自己直挺挺躺在草
地上。
陈清扬的裸体美极了。我赶紧脱了衣服爬过去,她又一把把我推开,递给我一个东西
说:“会用吗?要不要我教你?”
那是一个避孕套。我正在兴头上,对她这种口气只微感不快,套上之后又爬到她身上
去,心慌气躁地好一阵乱弄,也没弄对。忽然她冷冰冰他说:
“喂!你知道自己在于什么吗?”
我说当然知道。能不能劳你大驾躺过来一点?我要就着亮儿研究一下你的结构。只听啪
的一声巨响,好似一声耳边雷,她给我一个大耳光。我跳起来,拿了自己的衣服,拔腿就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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