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阴阳两界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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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小孙对我说,作为我给她出气的报答,她要把我的病治好。据她自己说,她读过
Masters和Johnson的书,治我的病十拿九稳。我也看过那些书,所以我想这孩子真是个怪
人。她梳了个齐耳短发,长得白白净净,还是满漂亮的。不管怎么说,也能嫁得出去,干嘛
要来给我治阳痿?女孩子只要嫁得出去,就不必理睬不想嫁的男人。我对她说,你没搞错
罢?那都是夫妇双修的办法。她说知道,所以我要和你结婚。先结婚,后治病。
我和小孙要结婚的起因就是这样。开头我想,这个孩子还要给我治病,我看她自己就该
找人治一下,是不是精神病。后来想到她起初找我那一回的情况,我怀疑她吃了别人的亏。
既然她都要嫁我了,问一问也没什么。我就问道:你大概不是处女罢。她说当然不是。你要
不要看看?我说看什么?她说我可以对她作个妇科检查。我对此是一没有经验,二没有兴
趣,而且也没有必要。只有混充处女的,没有混充非处女的。所以我就说:结婚可是你自己
要干的,将来可别埋怨我。她说绝不会。她说这些话时,一点也不脸红。
再过一百年,人们可以在现在留下的相片里想象我:我和大家一样,目光呆滞,脸色灰
暗,模样儿傻的厉害。现在你到美术馆去看看十六世纪的肖象画,就会发现上面的人头戴假
发,长一张大屁股脸,个个都是傻模样。过去的人穿燕尾服,瘦腿裤,显得头大身子小,所
以很难看。但这样的装束在当时,一定是了不起的好穿着。以此类推,现在的人不论穿什
么,将来也会傻的厉害。基于这种心理,所以我根本不打扮,经常不理发,不刮脸。当然,
小孙是女孩子,不能和我一样。她经常打扮得干净漂亮,因为留着齐耳短发,下面的头发茬
每天都要推一推。因为这些原因,我们俩在一起不够班配。但是我们俩经常一道去逛大街,
表示我们在恋爱。这
是计划的一部分,首先做出了恋爱的姿态,将来请求结婚就不至于显得突兀。
将来的人谈到我们结婚前的到处奔走,一定会感到奇怪。我根本就没有逛大街的欲望,
我常年呆在地下室里,很少走动,所以腿上的肌肉都退化了,白天走了路,晚上就腿疼。天
寒地冻,不能去公园。我们总是在商业区里逛,但也没有要买的东西,更没有买东西的钱。
过去我一个人在城里逛,老是低着头,看看地上有没有掉的钱,这是我几十年的积习。现在
我也和小孙在北京城里闲逛,我倒是不低头,但是对一切都视而不见。倒是小孙时常有所
见,走着走着就会忽然捏我一把,说道:看见了没有,刚才那个人盯着我看。听了这话,我
就会猛然转过头去,大声说道:哪一个?她把我拉回来说,别这样,你要把别人吓死了。走
到街上,我有时也会注意到她忽然把小嘴一扁,小脸一扬,脸上似笑非笑的模样。要不然就
是忽然抓住我的胳臂,把全身挂在身上。这大缚是因为又有人看她了。但是到底是些什么人
在看她,我一个也看不见。
星期天小孙把我带到王府井一家理发馆门前,让我往橱窗里看。我看了好半天,才认出
橱窗里有一张相片是她。那是一辐黑白上色的相片,再过一百年,人们就会根据相片上的水
彩,断言拍照时彩色摄影尚未发明。相片上的小孙涂了个红脸蛋,和她本人一点也不象。那
相片就象现在看到的玛丽莲?梦露,或者猫王的相片那种五官不清,色彩斑斓的样子,露出
五十年代那种村气土气;但是再过一百年,人家看到一个女孩子站在橱窗里自己的相片前流
连忘返,也会露出会心的微笑。我对她说,快走罢,呆会人家会出来说:小姐,是不是想把
相片要回去。她就勃然大怒道:你说什么呀你!
小孙说,她在大街上走时,经常迎上这样的目光:先是盯上了脸,然后一路向下搜索,
在胸部久久的停留。然后久久端详她细长的腿。她对自己的腿很是骄傲。这种景象我从没看
见过。我想人家也许是在看她那条石磨蓝的牛仔裤,那条裤子值我一个月的工资。她对这种
说法十分愤怒,说我在蓄意贬低她。其实我没有这样的意思。我早就注意到她的头发细密茂
盛,柔软光滑,就象一只长毛猫的毛一样,每次从外面回去,走到医院门口时,她都要把手
伸给我,让我拉着它。那只手非常小,柔若无骨,又凉又滑。我们拉着手从门口进去,她还
要去问传达室的老头:有我的信没有?然后和每一个见到的人打招呼。我和小孙谈恋爱的情
形就是这样的。
我和小孙每天下了班就到王府井喝咖啡。后来我对咖啡上了瘾,每天必须喝五大杯,否
则就呵欠连天,而咖啡太贵了,比外国烟还贵。据马大夫说,我这叫作咖
啡因依赖。他又要给我治这种病,但是我拒绝了。我怕他用咖啡搀上大粪给我喝,据说他就
是这样给人戒烟。我只是向他打听外界对我和小孙恋爱的反应。他告诉我说,情况不容乐
观,人家说,小孙是面子下不来。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她借用我在她前男友结婚那一天去给
她撑过场面之后,如果现在就不理我,则显得太冷酷,太薄情。因此她必须和我假恋爱一
段,然后再把我甩掉。这就是说,一个女孩子,应该表现得温柔多情,尽管她其实不是那么
温柔多情,也要假装成这样。这也就是说,小孙借用我去参加婚宴的事现在已经是尽人皆知
了。这件事起初只有三个人知道:一个是我,一个是小孙,还有一个就是马大夫。我们每个
人都有把这件事泄露给别人的嫌疑。马大夫主动告诉我说:这件事我可没对任何人说过,也
不知别人怎么就知道了。
假如马大夫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小孙也不告诉别人(这事对她名声有损),剩下只
有我最可疑。但是我成天呆在地下室,从来不和外人接触;最后的结论就是我们谁也没告诉
别人,这事就自己传出去了。由此得到一个推论,我们医院里现在安装了一台可怕的仪器,
可以窃听全院每一个角落。这台仪器由一个长舌妇操作,她听到了我们在地下室里的谈话,
然后就告诉了医院里每一个人。但是这件事非常的不可能,因为他们安这仪器时,必定要找
我。我是全院唯一的电气工程师。连我都不知道医院里有这台仪器,那就必定是没有。
根据医院里现在的传闻,小孙是个极好面子的姑娘。她不乐意在前男朋友结婚那一天显
得孤独无伴,所以借用了我。这是很正确的。根据同上传闻,她的小算盘又极精,找一个阳
痿的男人来撑场面,将来不会有任何损失;有损失的是我,因为我被女人耍了。但是实际情
况不是这样,实际情况是小孙正在献身于科学,准备在我身上探索一条治疗阳痿的新路。我
和她是医生与病人的关系。当然这一点是秘密的。在开始治疗前,她必须嫁给我,然后治疗
才合法,治好以后,才好写报告,拿
出去发表。为此必须叫大家相信我们在恋爱。小孙说,我们俩必须在人前再亲密一点。她建
议我们中午时到门厅里去接吻,但是我觉得过于肉麻。于是她建议我们从外面回到医院里
时,显得再亲热一点。这就是说,在经过大门时,她要骑在我脖子上。我问了她的体重,体
检时什么也不穿是四十三公斤,现在着了冬装,顶多也就是四十八公斤,这不算重;更何况
她说,把你治好了以后,骑我的时候还多着哪;所以我实在没有理由不答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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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孙骑我脖子之前,发生过很多事。首先是小孙说,她要扮演我未婚妻的角色,就要
处处管着我。自从我成了小神经以后,已经习惯了别人对我耳提面命。在这些人里,女人尤
多,多一个小孙也没什么。比方说,我去领工资,会计一定要再三关照我说:你数数,这是
一百三十元。其实没有什么好数的,总共是一张一百元的大票,三张十元小票,完全可以一
目了然;更何况数也数不多。因此我拿了钱总是看都不看就往兜里一揣。但是那个二十三岁
的小会计一定从柜台后面赶出来,把我兜里的钱掏出来,当着我的面数一遍,然后再塞到我
口袋里去。我到食堂里去买饭票,管理员大妈也会把饭票对我一五一十的交待:这种红的是
菜票,那种绿的是饭票,千万别搞混了。其实我只是阳痿而已,并不色盲,更不是低智人。
但是因为我阳痿,就不能阻止别人象关心低侨?一样关心我。
人家总要把男人的大脑袋和小脑袋联系起来看,小脑袋不行的大脑袋一定不行-这成了
一种成见了。我也无心去纠正这种成见,因为既然是成见,就无法纠正。我只管我行我素,
呆在地下室里不出来。这样省了好多的事:因为大家都觉得我是个傻子,所以什么开会、学
习等等都不叫我去了;这样省了我和大家一起磨屁股。后世的人,对我们要开那么多的会一
定惊诧不已,因为到了那时候,只有总经理、部长、总统才须开那么多的会。所以那时的人
一定会以为我们都是些很重要的人物。其实我们不过是些电工、技师等等,开会讨论过马路
要走人行横道而已。而且
要开这样的会,必须有一条坚硬的鸡巴,软的不行。过去我除了领工资和买饭票,从来不到
楼上去,现在发现连领工资都不必去,因为工资是小孙领去了。饭票也不必去买,因为饭票
是小孙代我买了。别人还说,现在好了,王二的事都可以交待给小孙,省了多少麻烦。说完
了总要哈哈大笑一通。
小孙和我谈恋爱,结果是我们俩都变成了一种气体,叫作什么一氧化二氮,或者说,叫
作笑气,人家一见到我们在一起就要笑。但是我们既然是气体,当然就没有自觉性。我和小
孙一道出门去,走过楼道时,小孙一定要叫我站住,给我掖好围脖。其实我根本就不需要围
脖,因为我长得相当肥胖,一点也不怕冷。但是小孙一定要这样做,她说这是在大庭广众下
和我亲热的唯一机会。掖围脖的时候,过路的护士就会站下来,说道:“小两口出门去
呀?”等等。小孙伶牙俐齿地答道:到王府井买点东西,等等。说完了我们一同向前走去。
走不了几步,一阵大笑就会在脑后炸开。这时我们转过身去,就会看到那些护士聚成一堆,
个个个脸色涨红。很显然,她们是在嘲笑我们。我就想转回去,把她们教训一顿。但是小孙
把我拉住,叫我沉住气。她说这种情况会改变的。然后她就挽住我的手臂,把全身都挂在我
身上。因为我壮的象个狗熊,而她长的娇小玲珑,所以这么挂着还算好看。假如双方的身坯
换过来,那就象蚂蚁举着一片饼干渣,一点也不好看了。但是尽管她使了很大的力气往我身
上贴,别人也不相信她真的要和我谈恋爱,更不要说真心嫁给我了。
再过一百年,人们会这样形容我们的医院:这是一座四四方方的院子,四周围着栅栏。
院子里全是一些古旧的灰砖房,有一些是两层的,有一些是三层的。他们想象起这些房子,
就像现在我们想象地下的墓葬一样。那时候的房子大概都是一百层的大厦,底下五十层放汽
车,上面五十层住人。在这些墓葬里,有一些人穿着白大褂来来去去,还有人穿着淡蓝色的
睡衣睡裤来来去去。在这些灰砖楼之间,有几
片草坪,几颗半死的树作为装点。但是我既不穿白大褂,也不穿蓝睡衣,穿一件粗蓝茄克
衫,在这座古墓里显得很扎眼。但是我根本就很少到上面去,所以也就很少叫人看见。
小孙那天骑着我脖子走进医院时,是星期天下午五多钟,门诊下了班,天气又很冷,所
以到处都看不见很多人。我驼着她,两个人连在一起有两米五十左右,只能小心翼翼从拱门
正中通过。两米五十的庞然大物从医院的正门走进去,可算是惊世骇俗之举。这个举动总算
是引起了注意,第二天妇科主任就去找小孙谈话,叫她注意影响。但是这个举动也是非常费
力的。假如你到过草原,见过人家骑骆驼,就会理解了。骑马骑驴都可以飞身而上,但是骑
骆驼时这样干就绝对不可以,因为骆驼高了。你必须使骆驼倒下来,然后才能骑上去。但是
骆驼一般是很不乐意倒下来的,赶骆驼的人要拿个装铁尖的小棍子,围着骆驼转上半天,敲
敲前腿,敲敲后腿,磨上一两个小时的嘴皮子,骆驼才肯倒下去。那天下午,我就是那只骆
驼,小孙就是赶骆驼的人,但是她手里没有赶骆驼的棍。她只是一遍又一遍的说:你快蹲下
来呀!
我在蹲下之前,先把医院门前的街道打量了很多遍。那条街不算宽,扫的干干净净。星
期天下午,没有很多行人。然后我又把小孙的脸打量了很多遍:那是一张白白净净的娃娃
脸,留着刘海,嘴巴很大。那时我想的是:记住了,就是这娘们要在大庭广众下骑我的脖
子,叫我名声扫地。最后我就打量她的下半身:就是这东西要骑上我的脖子。洗得干净净的
牛仔裤,又白又亮的护士鞋。最后我毅然决然地蹲了下来。她一把就揭下了我头上的帽子
(那是一顶剪绒皮底的帽子,和二号的钢种锅一样大),然后哈哈笑了起来,说道:王二,
你小时候头上几个旋?我知道自己是三个旋,因为一旋宁,二旋愣,三旋打架不要命。但是
她说:你现在只剩一个旋了。她妈的,我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几个旋?我爸爸不到四十就秃了
头,根据遗传,我现在本该一个旋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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