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阴阳两界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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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子府六号院里有一棵大槐树,盛夏时节,树上会掉下来数不清的槐蚕,弄得地上好象
长满了会爬的草。那些草还会往家里爬。我对那儿的印象很好,因为那里一向邻近大内,街
道上都立着禁止鸣笛的牌子,傍晚时分院里静极了。傍晚时分往往是阴天,云彩的颜色有点
黄。黑暗凝集在古旧的窗棂上,附着在暗色的树皮上。在院里看天空,就象在水塘的水底,
隔着厚厚的透明的水看水面。那院里还有一个个子高高的姑娘,傍晚时分穿一件床单布的大
裤衩,赤着脚走来走去。我的视线久久的附着在她身上。朦胧中她是白蒙蒙的一团。久而久
之,我的目光就和她的肌肤混为一体了。那是一种冷飕飕的感觉,好象早上的水汽一样。这
种感觉真好,可惜过去了。
我们医院旁边有个农贸市场,我常到那儿去买水果。后来那儿的人都认识我了。有人想
和我拉近乎,就说,老师傅,你有五十了罢。我听了大怒,强忍着没发作。另一个说,老师
傅,你的孩子都上小学了罢?气得我几乎动手打他。照他们看来,人要是活到了五十,又有
了上小学的孩子,就算有成就。象我这样没到五十,还没结婚就阳痿的就是nothing了。虽
然他们是想要我拍我马屁,我也不高兴。从那天以后,我再也不去那儿买桃了。从这件事你
就可以想象当年别人对李先生的态度,和李先生对别人的态度。当年李先生虽然没有阳痿,
但也没老婆。除此之外,他还没工作。大家当然以为他是矮人一等的家伙。平心而论,奶子
府六号的街坊对李先生挺好的;又给他介绍工作,又给他介绍老婆。虽然那些工作不过是临
时在副食店卖卖咸鱼,那些老婆都是残疾人,但是别人怎能知道李先生读通了西夏文,并且
自视甚高呢。大家都觉得给他找个瘸子就是帮了他的大忙了。就是揭发他偷听敌台,也是怕
他给街坊上招事,并无恶意。但是李先生对奶子府六号和街坊都深恶痛绝,老想搬出去。大
崔找他翻译东西,他就借机搬到我们院,住进了我屋里。这件事当然有官冕堂皇的理由,
(要翻的是一些内部文件,带来带去的不好,等等),那间房子又是大崔借给我的;他能借给
我,当然也能借给别人,但我仍然很不高兴。这件事证明我一无所有,连睡觉的地方都是借
来的。
我现在依然一无所有,连睡觉的地方也不是我自己的。除此之外,又多了一个阳痿。现
在马大夫要用心理疗法来给我治阳痿。所谓心理疗法,就是他反反复复对我说:兄弟,你想
开点罢。人活在世界上,就是这一点享受哇。这话不错,但是不是我想不开,是它想不开。
不知它听见了没有。
现在该讲讲我们院的情况。我们院是一片房子,除了一些老房子,都是不加演饰的四方
体,甭提有多难看。将来的人看到了这房子,一定以为我们长着方鼻子,方眼睛。当时院里
没人,长满了荒草。还有很多野猫,到了春天就嗷嗷叫。我和李先生,大嫂和大崔住在大门
口一排平房里,就算看住了大门,可是别人从后面进来,把楼房的门窗都拆走了。我对那里
的印象原来也很好,李先生来了才坏起来。李先生白天翻译文件,晚上也不睡觉,接着搞西
夏文。我对此很不满,就坐在桌子对面,对西夏文发表自己的意见。我认为谁使用这种有这
么多笔划的文字,就一定是笨蛋。这些笨蛋死了好几百年之后,还有人想把这种文字读出
来,一定也是笨蛋。李生听了一声不吭。然后我又喝李先生的茶。李先生不知从哪里搞来了
一些茶砖,都发了霉;喝过以后嗓子疼。我又告诉他,这茶的味道象墨水,真叫难喝。他听
了以后还是一声不吭。说你已经把西夏文读通了,还看这玩意干嘛。他说,不看这玩意,还
有什么可看的吗?
和李先生同屋时,他告诉我说,他读通的不止是西夏文,还有契丹文,女真文
;总之,他读通了一切看上去象是汉字又没人认识的古文字。这些文字有好多苏联人,法国
人和中国人想读都没读懂。他认为这件事证明了他比大家都聪明,我认为这件事证明了他有
毛病。对于这一点我还给出了证明如下:李先生干出了一件大家都干不出的事,这一点没有
问题。这证明了他和大家不一样,这一点也没有问题。但是这种不一样是聪明还是有毛病,
还没有定论。既然如此,就应该少数服从多数。大家说你聪明,你就是聪明,大家觉得你有
毛病,你就是有毛病。很显然,认为他有毛病的人将是大多数。李先生听了为之语塞。后来
他就不和我说什么了。
现在别人也都以为我有毛病,所以很浅显的道理,都要告诉我。但是我也不觉得讨厌,
因为我可以举一反三。比方说,马大夫以为我直不起来,是不知道人生在世就是这么一点享
受,好比每年冬天只能买三十斤好的冬贮大白菜。他和老婆干事的心境与排队买大白菜时的
心境相同。其实我知道一年冬天只有三十斤大白菜,但是我还是直不起来。因为我不是兔
子,不那么爱吃大白菜。
李先生住到我房子里以后,大崔就经常来了。他和李先生聊聊天,聊来聊去,总是当年
在学校里的那点事,以至我到现在还能记得那些事:他们的学校叫做哈尔滨外专,四八年就
成立了。五十年代初期是专门培养高级外语人才的,授课的全是
专家,还雇了些老白俄来擦地板。在学校里不准讲中国话,讲一句做二十个俯卧撑。除此之
外,还不准吃中国饭,只准吃红菜汤,刚来的吃不习惯,肠胃作起怪来,放起屁来抑扬顿
错,每个屁都在一分钟以上。可惜他们也就美了那么一阵子。后来中苏交恶,这帮家伙全坐
了冷板凳。其实李先生还会德文,法文,英文等等,但是咱们当时和那些国家也交恶。李先
生说,假如加把油的话,他还能学会柬埔寨文,但是这种文字里有美国炸弹的味道,学会了
也不是好饭碗。看起来他们两个老同学很是亲热,其实不是的。李先生背地里告诉我说,大
崔真讨厌,尽耽误他的时间。大崔也说过,李先生真讨厌。有一阵子我不明白大崔在搞什么
鬼:既然不喜欢李先生,还把他招来干嘛。后来才想明白了,这不关大崔的事。招李先生来
的,另有其人。
现在我很少到我们院去,因为它不再是"我的院"了。现在那里有好多的人,总数在两
万六千以上。而在二十年前,若大的院子里只住了我们四个人,简直就象一座鬼城。我记得
那片荒草离离的院子,草棵下面的石子儿和碎玻璃。马路上有好多风吹下来的枯枝,所有房
子的门窗都用木条钉死了。住在附近的人有时溜进来发点洋财,倒也不敢偷什么东西。见到
哪个厕所没钉死,就进去把三合板都拆走。我常常一个人在院子里漫步,看着风吹来的砂子
和碎石若有所思。后来我就在闲逛中碰上了李先生给大崔带绿帽子。总的来说,这件事很难
看。就和在草地上看见两条蛇绕在一起一样。在这种情况下我总是把两条蛇都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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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经常想起李先生,想起我们俩一起逛破烂市,买几毛钱一公斤的废纸边,五分钱
一大把的锈笔尖。北京过去有好多破烂市,全称叫做废旧物资门市部,现在没有了。我到那
种地方去买便宜电子管和废电容,李先生到那种地方去买散打的过期墨水。墨水这种东西也
会腐败,坏了以后比大粪臭好几倍。和李先生住过一个屋以后,北京最脏的公共厕所我也进
得去了。
那一年李先生在我们院住了三个月,后来他又回奶子府去住了。其实他是被撵出去的,
而且是我和大崔合力才把他撵走。这件事的详情不是我不肯讲,是我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
了。也可能推了他,也可能搡了他,甚至打了他,这些都记不得。只记得当时很有正义感。
我这一辈子只有那一回有正义感,以后再也找不到那种感觉了。记得雨果说过,凡不可挽回
的东西,都不属于人,属于上帝。所以正义感也不属于我,属于上帝。后来街道上把李先生
的收音机还给他,等收音机坏了,他还来找我修。混到了那步田地,李先生不大要脸面。
雨果先生还说过:凡人份内所没有的东西都属于上帝。所以象我这样的阳痿病人想娶小
孙这样的漂亮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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