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岩松:《痛并快乐着》节选 - 答问之间:把触动珍藏起来

台风

父与子:白岩松的家常快乐

  对于我来说,每天的工作就是不停地向坐在或站在眼前的人发问,形式变化得不多,然而内容和
采访对象却每日变换,走马灯似的采访就是我的工作。我很喜欢这种问答之中的碰撞和沟通,眼前的
人都是禅师,他们的回答和社会与人生有关,这句或那句之间常常藏着禅机,对我来说,每次和他们
沟通都是一堂不用付学费的课。节目只有8分钟或10分钟,贡献出来总是浓缩的东西,更何况有些
问与答还非得含蓄。
  就这样我问别人答,一晃六年多的时间过去了,今日有意回头,在一路上随便捡起一些闪亮的问
答碎片,算做一种对岁月的纪念和对受访人的感谢。
  受访人:赵鑫珊 上海社会科学院欧亚研究所教授
  问:为什么这个世纪的科学技术进步得很快,然而这个世纪的人们却依然需要十八、十九世纪的
音乐来安慰自己的心灵?
  答:人性的进化是很慢很慢的。
  采访是完全在聊天的状况下进行的,摄像机的存在被我们有意地忽略了,甚至在采访结束时,赵
鑫珊还对我们说:可以开始了,可见气氛之宽松。
  我是突然想起这个问题的,可赵先生的回答却显然不是即兴之作。
  人性的进化是很慢很慢的。这个回答告诉我,总为表象的变化争相鼓掌是愚蠢的。也许我们该常
常静下心来,走进人性深处,看看我们有哪些缓慢的进步!如果真的能有稍许,那才值得我们快乐地
鼓掌!
  受访人:袁庚 深圳蛇口开发区的开拓者
  答:无论人类的历史怎样弯弯曲曲,它都是走向前去的。爱迪生发明的那个电灯泡,最初实验的
时候只是半秒钟亮一下,但它后来却把整个世界照得灿烂光明。
  说这句话时,袁庚已是一位82岁的老人。说这话的地方在离他家不远的一处海滩,在蛇口,这
块海滩难得地还没有开发。在袁庚家里,透过窗户就能看到这片海滩。老人已经不打算住在别处了,
每天他就是通过窗户守着这片还未开发的海滩。海浪拍打着岸边,也会有很多的往事拍打着老人的心田。
  老人的语言并不激烈,甚至平和得没有任何煽情的色彩,然而当我听到的时候,内心深处却有种泪
流满面的冲动。
  受访人:王火 作家、久居成都
  问:您在文革中的境遇怎样?
  答:你想啊,我是一个有着两千个学生的中学校长……
  进入老年生涯的王火一直居住在少被文坛关注的成都,寂寞地做着自己认为该做的事。上百万字
的作品《战争与火》是在原稿毁掉、一个眼睛失明的情况下重头再来的,最后拿下了茅盾文学奖。
  然而在王火家中,那个下午宁静的采访中,却是王火对文革境遇的回答最让我感受到震惊
  对那个苦难的时代,我们至今仍然缺乏真正的直视,也正是种种的禁忌之中,表达的含蓄和含蓄
中表达出的苦难让我们痛心疾首并拥有更大的震惊。
  受访人:宋健 原国家科委主任
  答:我对马寅初先生非常佩服,非常佩服这位科学家终身坚持科学真理的精神,不屈不挠,在别人
都放下武器的时候,他还继续战斗。
  问:只尊重科学和真理,不畏惧其它的一些什么?
  答:他在人口论和经济学方面的见解是正确的,但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可是他宁肯单枪匹马地战
斗,我知道我挡不住,但人绝不能在这种风浪中投降,要为学子作出榜样。
  宋健是一位多年任科委主任的老领导,慈眉善目颇有长者之风,不过说到他尊敬的马寅初时,激动了。
  我听着自然也很激动,因为我们都知道,一个民族的科学精神在强权面前丧失,灾难才会普降众
生。如果我们都能在有人说1+1等于3时集体说“不”,那情形该多么让人兴奋!
  今天当我们呼喊着“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这句口号快速向前走的时候,别忘了,全民族慢慢建立
起一种真正的科学精神,那是比生产力更重要的东西。
  受访人:张中行 著名学者
  问:您曾经有个朋友生活比较困难,每到年节的时候,您都邮钱给他,但他在这一辈子都没对您说
过一个“谢”字,但您仍把他当成生平最好的朋友?
  答:能交到两个永远不说谢的朋友很不容易,人生能够交这样几个朋友最好,你得到人家的关照不
说谢,人家得到你的关照也不说谢,心里边想就应该是这样子……
  当张中行老先生在我的对面如此回答的时候,我的思绪在感动中开始走神,第一反应就是反思自己
的身边,究竟有没有如张先生交上的这种不用说谢的朋友。
  结果还令我满意,于是采访才能继续进行下去。
  台湾歌者罗大佑在多年前就已经幽幽地唱出:朋友之间越来越有礼貌,只因大家见面越来越少……
  受访人:贝聿铭 著名建筑大师
  问:在北京的城市建设————您的这个本行方面,有哪些您喜欢或者不喜欢的变化?
  答:北京的面貌可以说是有所改变了,但现在这个面貌是否真的应该是北京的面貌呢?我有点
怀疑。我是建筑师,我觉得北京的新建筑不够好,老实说一声,材料不够好,造得快了,建筑方面
也太商业化,做得快,做得便宜,一看就看得出,也有规划还不错的……
  在省略号后面删掉的是:“不过有一点还好,将来拆起来方便。”这话让很多人大受刺激。不过
实话总不会太过顺耳。
  北京城里的人倒的确是来自祖国的四面八方,包容是这个城市的人文品质,但在建筑风格上,
没有自己的特色,今天西方风格,明天东方特色,后天来个现代派,找个空档再加上个中西合璧,
北京城里的建筑就成了今天的杂乱无章。
  受访人:傅聪 著名钢琴家
  问:您现在平静了?
  答:我从来就没有平静过。从来没有。
  作出这句回答的傅聪先生优雅地坐在我的对面,嘴里叼着一个非常古典的烟斗,烟雾之中是一
丝不苟的发型和很贵族的笑容。
  这个简短的回答之后,我们两人似乎都沉默了一下,那短暂的沉默在回忆之中显得非常漫长。
  想起来好笑,问傅聪先生之前我也该先问自己,面对傅雷一家的遭遇和那个奇特的时代背景,
我们的内心平静得了吗?
  问完这个问题,我对傅聪先生的采访已近尾声,最后一个问题我问的是:“ 您很热爱莫扎特,
在很多人眼里,莫扎特是个孩子,特别纯洁,也有人觉得,他的苦难经历其实决定了他最应该是接
受别人安慰的,但他却总是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在用最美好的旋律安慰着别人,那莫扎特是
你的一个安慰还是你想要达到的一个境界?”
  傅聪先生把烟斗从嘴上拿下:“是境界。我想假如每个人都把莫扎特作为一个想要达到的境界,
那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好。”
  采访在还有很多话想说的情况下结束了,遗憾的是,这次我认为属于精彩的访谈,由于种种原因
没能播出。
(《痛并快乐着》白岩松著,华艺出版社2000年1月版,20·00元)

不是大地震得让我们站不稳
而是双腿抖得让自己迈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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