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风飞飏-1

台风
by 吴士宏 (10/27/1999)
第一篇 微软答卷  
  透视外企在中国的市场运作 十四年两个帝国的切肤体验

  辞职
  摊牌
  “乔治,现在是最后一个议题——关于我。请给我十五分钟,我有一番话要讲。”
  今天与乔治开会,进行得真顺。
  乔治是微软大中华区总监,我的顶头上司。3点半开始,还不到两个小时,已经谈完三个议题中的两个:下个财年的组织、人事;还有新财年的预算报告方案。
  新财年的组织架构、人事变动没费太大周折,这已是第四次讨论了,乔治基本同意我的建议。这样,后面的变数可能就会小一些。
  微软的业务汇报是非同小可的事。以各国家、地区分公司为单位,层层向上汇报,每个报告起码被审理三遍:区域,大区、总裁,最后汇总至总裁和盖茨的最高管理委员会,便形成了微软的全球战略。年初为年度预算,年中为业绩策略检查,其间,总裁会率队亲临十数个子公司听现场汇报,微软中国公司自成立第二年起每年至少一次蒙总裁宠顾。“scrub”是微软为其业务汇报发明的专用语,可意译为:用铁篦梳刮。铁篦之魔法待后文另述。一年两度,微软至少有一千个经理要被“刮”掉两层皮。汇报得好坏的确攸关经理们在微软的仕途,如果听到某某人汇报作得不好被“刮”得很惨,常在被刮之后不久,就会听到或调或贬的消息,愈是高层经理愈是紧张。
  乔治在微软只有五年,以前曾在美国一家不大的软件公司做过,是纯粹的美国人,有典型的微软人特征——聪明、急躁、骄傲、行动型。他来微软后升得很快,只36岁就是微软大中华区的“封疆大吏”。
  在微软,有可能升得快,不一定坐得稳。这毕竟是乔治第一次“降落”到前线,在此之前他从未直接做过市场营销,这也是他第一次作大中华地区年度预算报告。
  乔治有足够的理由紧张,一周前我带队做的scrub预演实在是乏善可陈,数字逻辑不清,策略轮廓不明,各模块衔接混乱,我自己讲着都不明白,觉得脑子和口齿都不清了,八个小时的预演竟未能过完一半。乔治可不想在他的上级面前丢脸;而我们,是不想给自己丢脸——
  连自己明年想干什么都谙不清楚?公平讲,准备得不好不是因为我们偷懒,实在时间太短!
  通常年度计划都要两个多月的准备,而今年缩短到一个月,5月初才能接到财年2000预算计划指南,即使是久经微软沙场的老枪们也很吃力;中国公司的经理层90%以上是第一次做年度计划,连我自己也是真正意义的第一次,而迟至5月中旬(两周前)才动手。即便终于开始动手准备了,我们的心和感情都难以集中——仍处在5月8日北约轰炸的震荡余波中。
  于是,我和经理班子开始了又一整个星期疯狂混乱的噩梦,无休止的开会,各部门争预算,核对数字,圆圈式的彼此答辩、挑刺、验证逻辑、搜集市场预测统计资料……这次我觉得特别累,用尽了全身力气威逼利诱,不断将脱了缰的人们拉回到议题上。这和我们已经习惯和喜欢的做法不一样:我来引导讨论,每个人在我“挥舞的鞭子”下快节奏地思考、发表意见、争论,不管有多少矛盾最后以我的定论而统一;再立即跳到下一个议题……这次大家也累,“头儿”突然变得很别扭,我就是不再作定论,非让大家自己吵出结果来。只有我知道,我必须这样做,下个财年计划必须是这个团队的理解和制作,将来他们执行起来才有可能;我要尽可能少地施加我的影响和痕迹,因为,我将离去。
  我的经理队伍“特别能战斗”,交出来的是好活!乔治也不再紧张———不再担心下周一在新加坡向亚太总裁(他的顶头上司)汇报。他看看表,我猜他在想着等会儿的网球约会,已经是星期五下午5点钟了。
  “是摊牌的时候了,”我告诉自己。
  “乔治,现在是最后一个议题——关于我。请给我十五分钟,我有一番话要讲。”
  关于我,是我对自己十五个月微软生涯的总结,已经积累成熟,对乔治只用十五分钟就够了。
  乔治心情很好,安安逸逸地听我开始讲。
  “乔治,我来微软已有快十五个月了,在这里我经历过的挑战、困难、历练,超过我以前全部十几年的职业生涯。我来微软是为了一个理想(我仍以为这个理想与微软长期利益是吻合的:那就是我甫进微软即当众宣示的——要把微软中国做成中国微软,不过已经不再重要,也不必再向乔治重复),为了这个理想,我做了很多,忍了很多,努力了很多。我终于理解了,对于“总经理”,公司的期望其实只是销售业绩这单一一项。而我当初所以接受这个职位,是因为被“赋予”的责任是对公司在中国市场的全面策略和运营负责。这个差距太大了。
  现在,销售业绩做到了。您清楚地了解,我不同意公司在中国的很多重大策略,既然不同意,而在无数次努力之后都无法对其有任何影响,这个总经理职位于我也就失去了意义。我决定,辞职。”
  乔治依然安坐,表情还是原来那样,凝在嘴角的微笑看上去有点怪。脸和脖子都已变红,刚才松松交叉相握的两只手的指节都变白了。
  我继续:“我挑选在此财年交接之时提交辞呈,主要出于以下考虑。第一,三天后要去新加坡做财年预算汇报,我必须提前让你和公司知道我的去意已定,这样对公司公平。是否仍由我领队由您决定。如果我不参加汇报,虽有些困难,但仍有可能由经理们配合进行,因为预算方案是他们真正的集体创作。第二,新财年的组织人事应由新的总经理宣布,新的总经理可以借新财年较多的提升、较好的加薪机会稳定队伍,这样对新的总经理公平。我愿意全力配合公司交接工作,我希望看到我的队伍受到尽可能小的动荡,我太在乎他们。”“可是…… 可是,我以为我们已经上了正轨,一切都已变得很好?……”乔治口吃着插嘴。
  “是的,乔治,如果不是‘一切’已变得很好,我绝不会辞职,即使最后落得被辞退我也会坚持到底的。”我说。
  问题是:乔治们的“一切”与我的定义不同。是的,营收好了,渠道健康多了,终于有了清晰有效的销售策略,队伍成长起来了,经理班子稳定了,岂止稳定,从未有过的优质、高效、团结。这“一切”在我看来,只是总经理基本职责的一部分,做好了是应该的,连这部分都做不好,就根本没资格言进退。
  “这‘一切’,以今天的经理队伍已经可以做得很好。有我或没我都行。至于我自己,我想做得更多,这里不能做,做不到,我可以离开。现在,我想最后总结一次我对微软在中国的策略的看法,过去我们讨论了多次都没结果。中国有句话:人之将去,其言也善(乔治的中文只是入门,发音挺好,兴趣挺大,偶尔改编个把成语给他听,不算欺负他),希望这次您听起来能少一点偏见——采纳与否,都不再与我有什么关系了。我只想再最后尽一次力,因为我希望我曾服务的公司能在我的国家成功。”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自己的评价是“logical,clear”(逻辑清楚的意思)。我不能肯定乔治听进去多少,后来又补了一篇文字给他备考,估计他没再“考”过,倒是方便了我。其实分歧倒也没多少,不过是这么几条:
  第一,微软在中国必须全面调整价格政策,尤其是OEM预装Windows的价格必须调低。
  否则,极可能出现的负面结果有三:
  其一,将失去大部分新PC合法预装Windows操作系统的份额,而新装机份额和中国的PC市场持续增长的前
景是微软在中国的未来之所系;
  其二,将迫使如联想、方正这样的中规守矩的厂商也不得不顺“风”而动,结果是连已有的预装业务也迅速缩小;
  其三,使本来可以积极有效的产品价格策略失效,甚至可能成为“垄断、恶意”的口实。
  眼前的例子:为确保Office2000在中国市场成功,经几个月的努力才得到批准:中文版将大幅度降价。如果是与Windows一起降价,就是真正的“适应中国市场和中国客户的需要”,大不了被笑话“微软也不得不……”;而如果将PC厂商和用户都别无选择的Windows居高不下,单单降价Office2000,就可能是“恶意竞争”,“针对民族软件的大旗”,闹不好又会迅速兴起一场全民(不只是媒体)共讨之,共诛之,乃至共抵制的运动。
  第二,反盗版的策略必须改变,“搜捕”和打击的对象应是在中国的外资企业;对中国本地的企业要重销售,轻打击。
  中国境内注册的外资、合资企业有几十万家,盗版率再低也低不过美国今天的百分之二十几,罚也好,告也好,既能尽快见到真金白银的效果,也起到警效社会的作用(用糙点儿的话说:杀外国的鸡给中国的猴看)。
  第三,微软在中国只能有一个面对市场的窗口,以保持公司形象、战略、策略的统一。
  事实上微软在中国已经有了四个市场窗口:微软中国公司,微软中国产品研发中心,微软法律事务部,微软中国研究院。再加上OEM的半个。这个微软全球纵向组织机构使然,只是没听说有别的地方像在中国这样,各个膨胀出面向市场的窗口。
  于是,一个微软有四个半窗口各自吹着不同的曲子,吵乱了自己,也吵乱了视听。在自己制造的不和谐中源源不断地授人以柄,帮着把自己做成反面教材。结果,辛辛苦苦建起来的积极市场印象顷刻无存。
  与本地软件公司的合作计划本已被社会认同为积极正面的好事,而新近都转为“地下进行”了。微软正在中国市场失去其吸引合作伙伴的最大优势之一——强大的合作市场能力。
  第四,关于人。微软必须注重对员工的培养。总经理应有人事权。
  (这一点似乎不直接关乎市场策略,却是我与微软最无法调和的。)
  微软对人力资源的原则是:需要人力时,立即到市场上去找最现成的,最短时间就能担当某个最具体的工作;对人员培训的原则是5%通过培训,95%靠自学和在职“实习”;公司业务成长而员工没有能“跟着成长”时,就会被淘汰。
  我认同这个原则对公司利益是不错的,问题是,我认为公司应花更多的(比5%要多!)投入来培养员工,不只是使用和任其自生自灭。
  由于微软选用人的原则是注重非常具体的技能和经验,选到的人立即被放在非常具体的职位上,高速运转使得多数人不可能找到时间和精力去进行专职之外的“自学”、“实习”,从而难以扩展,提高能力和知识。我认为要帮助员工“跟着企业”成长,这才是在中国市场的可持续发展的“人力资源”策略。———中国IT业现成人才供求悬殊,在人才吸引方面,比起其他外国公司,微软并没有明显优势股权拥有的神话,对新人的吸引力正在失去光环(“股权”将后文另述),对已被股权金手铐铐住的老员工的“再”培养和充分利用就更显其重要。
  公司文化、人文环境也变得越来越重了。
  “综上,是我作为微软中国现任总经理,对公司在中国市场的主要策略的最后一次进言。”
  我尽力了,尽量不带民族和个人感情色彩,而是从公司利益的角度去闸述,因为,我仍希望我的建议能被听进去,哪怕是很少的一点。
  十几个月的微软帝国生涯,是多么浓缩的经验!我付出了太多,学到的更多——
  未进门时对微软一无所知,也不为之动心,认定了要圆我上学的梦。强拉活劝五个月的执著感动了我,在与“顶头上司”会话时,都先把“理想”说在了前头,一个是我未来直接的顶头上司(乔治的前任布莱恩),另一个是全微软的顶头上司(鲍尔默总裁),我以为两个上司能代表微软的全部,以为是搞懂了双方的期望,确凿了理想的契合。理想的契合是最重要的,其他都无所谓,连公司在哪儿都用不着先知道,反正准备着把自己全身心投入,我有的是时间学,有的是时间做,我想做成事业生涯的最后辉煌。
  进得门来先宣言:我来是为了把微软中国做成中国微软。微软也还我惊诧连番,是一片我从没见过的人治世界。小心行事虚心学习,一心想平稳过渡求得公司大团结。潜心绥靖没能帮我,待猛醒时已深陷流沙。生意活活地就停了,就算不是微软,哪个公司也不能容忍如此无能的总经理。
  别管是什么理想都得先要生存,我奋起自救,明明白白是天灾少人祸多,我就学人治学治人!自断左膀右臂,从头建一个新的精英团队。绝地求生,反败为胜。
  理想是不能忘记的,刚生存得稳当了,就想要负起更大的微软中国的责任,才发现,总经理是被用来只管挣钱的,沾不上中国市场策略。在IBM十几年早习惯了团队合作,有没有实权照样可以干。我修炼精英团队建设营销队伍,带领我的队伍去市场求合作、做贡献、做生意挣钱,却眼看着其他各山头各自为政各行其是,我只能建言不能建行,我根基太浅,没有后盾支撑我想做成什么都难。
  大家都出名是好事,可眼看着闹出了坏名,职业准则不允许我不管。再说,我是土生土长最有发言权,当初公司雇我,就是为了要个能真懂中国的总经理,公司成了千夫之指,我理应负起责任。我不怕担恶名,总经理本来是“总”,不管好名恶名都要总担的,十几年恶名脏水受得多了,承担不起就活不到今天。只要能听我进言给我权力让我行动,大家合力为公司的利益着想,一定能再融入中国社会,被中国人接受甚至喜爱。
  想承担责任而不可得,也就没有义务再担恶名了。
  看清楚了,没什么失望,只是原来抱的希望不对;为了理想而来,既然无地给我实现理想,那就挂了冠吧,反正本来也不是为了“冠”来。微软也不应有什么失望,期望总经理的“一切”,也交待得过去了,只是再要找本地总经理时,应注意先说明期望。
  按微软对总经理的期望给自己打打分:前五个月——差;中间五个月——良;最后五个月——优+,平均分“良”。这不是我习惯的得分,我和我的团队想得的只有“优”!但是,如果只为了营销业绩挣出优等,兼做傀儡还搭上名声,还要埋没我的理想,不值得我付出。
  我可以去别处挣真正的。我想要的“优”!
  十几个月加今天,知不可为而为之,做了该做的事,说了该说的话,尽了该尽的责任,交了该交的答卷,学到了太多的经验。我想以学到的回报公司,想做更多的事而不可得,我决定自己毕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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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大地震得让我们站不稳
而是双腿抖得让自己迈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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