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熟的胃口

高级流氓
老实说,我有点早熟。
除了不定期怀旧外,我还曾经早恋。那是1992年,我18岁。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么小的时候情窦初开,长久以来我让自己相信那是因为有种启示。现在的我32岁了,已经能渐渐看清爱情的真面目了,这让我确信,我早恋完全是因为我早熟。
七十年代出生的人都知道,我们小的时候,国家还不富裕,我们完全被扔在“饥饿的年代”中随意生长。我不知道别人怎样,反正我对那样的童年深恶痛绝。在我的记忆中,童年一片灰暗。不知道父母都忙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未来,人被肚子里那张牙舞爪的魔鬼驱使着,变成一只四处刨食儿的小兽:没长毛的老鼠崽儿,山沟里的狗虾米,没多少肉的蜻蜓……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混进肚子里,不知道成了哪部分身体。有人说苦难是最好的老师,我的经历告诉我,饥饿是更好的老师。
我不知道饥饿和肾上腺激素和荷尔蒙有什么关系,反正就像我妈说的那样,这群小崽子咔吧眼儿功夫就长大了。忙碌让她过于乐观了,她不知道我们这群小崽子已经长成了竹子,因为拔高欲望不能及时满足,瘦高的身体上随处可见营养不良的斑节,而内心那种中空的感觉,很可能就是最初的早熟。
现在很难想象那个时代的食物匮乏了。
如果把一个人的成长史写成食物史,一定会遭到嘲笑,但对15岁以前的我来说,成长史却悲哀地完全等同于食物史。那些得来不易的食物,被吸收得太彻底,甚至现在,仍能找到饥饿的蛛丝马迹。
三个男子汉和一个小苹果
我家哥仨。已经到八九岁上了,我们还没吃过正经的水果。
哪来的钱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条长长的路。直觉告诉我有什么重要的事儿要发生,这个印象很强烈,把路都拉长了。大哥走在前面,挺着胸膛,不说话。他9岁,只比我大两岁,可我觉得他很高大。
我从没问过他,那枚5分硬币攥在手里什么感觉。他像捏着秘密那样紧握着那枚硬币。我现在相信,他弱小的胸膛里也一定色彩斑斓。他不能声张,他要做出大哥的样子。
他把我们领进街角的商店。那是我们想进不敢进的地方。
大哥扯着我的手出汗了。商店里人不多,有点阴暗和杂乱。我不知道弟弟什么感觉,他5岁,看到的可能全是高高的柜台。大哥扬起手,把带着汗的硬币放到柜台上时,我看到了柜台上那排玻璃罐子。那里边有水果糖,有姜片,有鱼皮豆,还有苹果。那排罐子鼓着大肚子反着光,弄得我眼花缭乱。
我不知道大哥为什么决定买苹果,当那个皱巴的小苹果托到他手上时,我甚至很失望。我以为他能买几块糖。那对我们来说更实用。那个小苹果实在太丑陋了,皱纹多得像老太太的嘴。它那受气包的样子让我怀疑,我甚至相信它不会比一块风干的萝卜好吃。弟弟知道大哥有钱,嚷嚷着要买糖。大哥扯了他一把,他瘪着嘴要哭。
我不明白大哥为什么那么崇敬,他捧着那个苹果,像捧着个宝物。那是黄昏,按说街上应该有不少人,但大哥的庄严让我的记忆出现了空白。他半伸着胳膊,挺着腰板走,弟弟在他手下仰着头看。大哥的样子像个圣徒。
可能是买的过程太曲折,怎么吃得反倒淡忘了。只记得大哥在一个地方站下来,捏着苹果一人咬一口。小苹果的味道和它的样子反差太强烈了。那是一种淡淡的甜香,缭绕着抚弄着你的味觉。苹果太小了,一人一口后就剩核了。大哥把剩下的递给弟弟。他贪婪地咬着,我的腮帮子好象连着他的牙齿。弟弟把剩下的一点扔到地上时,我对他的浪费产生了愤恨。为了掩饰气愤,我踢了一脚那核说,操,再有钱还买。
踢完后,我突然想起来,苹果的瓤竟是黄色的。
那之后,我吃过很多种想都没想过的水果,但没一个让我记忆如此深刻。我后来知道这种苹果叫黄元帅。媳妇爱吃红富士,她去买苹果的时候,我总让她给我买兜黄元帅。
前年,我在长春买了房子,过年的时候我说起这事儿,妈妈说钱是你们拣洋灰袋子纸卖的。那一刻,我的记忆一下子活过来。我看到傍晚的校园里,三个孩子在费劲儿撕扯着水泥板下的洋灰袋子,他们小脸上灰蒙蒙的。他们既要提防人撵,还要提防被同学看到。
瓶子“做”成的面包
弟弟虽然没吃到鹅肉,但吃到过我们没吃过的东西。在找吃上,他很早就表现出惊人的天赋。
有段时间,他徘徊在家附近的小卖店门口,恶狼样的眼神能把人家手里的面包掏个窟窿。在面包好还是麻花好这个问题上,我和他发生过激烈争吵。我觉着他真是愚蠢透顶,面包9分,麻花1毛2,好赖还用说?我没吃过麻花,当时完全是按大小王的逻辑得出的结论。事后想想,我可能天生是个悲观主义者,弟弟则不同,他要的不是想象。或者说他想象得太久了。他除了狼一样盯着人家手里的面包看,还像狗那样兜着圈子想办法。
我就快淡忘面包和麻花引起的唾液时,弟弟捧着个面包回家了。那面包还热乎,把表面蒙着的马粪纸弄得湿一块油一块。我完全能想象面包散发出的诱人香气。我确信嘴里的唾液是因为想象的结果。弟弟完全不理我的贪婪。他把纸慢慢揭开,然后撕块面包皮,放进嘴里,旁若无人地抿着。他陶醉的样子让我长久愤恨。他连 “二哥你吃点”都没说。太不够哥们了。
就在我怒火中烧时,弟弟已经结束了大餐。他抻着脖子费力往里咽。因为怕我抢,他才狼吞虎咽。明白这点后,我觉着受了侮辱。他在不紧不慢打扫战场,那股仔细劲儿完全像挑衅。他把马粪纸折成喇叭状,然后轻轻敲击。纸上的面包渣汇到一起后,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举高,然后扬起头,用小指一下一下敲击着喇叭筒。随着喉结的蠕动,他的眼睛直翻白。
愤怒冲昏了我的头脑,我跑到妈妈那质问;他哪来的面包你是不是给他钱了你肯定给了要不他哪来的面包?妈妈正没好气,她进的冰棍坏了好几根。我哪来的钱!她甩手给我个大嘴巴。她的愤怒把我定到那。虽然脸上热辣辣的,但我知道她没给,这个结论让我忘了哭。大哥没去问任何人。他习惯自己想办法。他的名言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事实证明,他的方法对。经过两天潜心观察后,我们终于发现了弟弟的秘密。
小卖店旁是条挺深的壕沟,那里边有时候有水,有时候光剩了稀泥。那天弟弟看四周没人,跳进壕沟用手在里边四处划拉,一会儿他出来了,鼻子上沾着块泥,手里扬着个汽水瓶。这是个废弃的汽水瓶,可以想见的是瓶口有豁。
饥饿让弟弟的奔楼头里装满智慧。他在那个年代就想到了“做旧”,他把泥或者别的东西,抹到豁口里,然后想办法弄得逼真些。接下来他还会把商标上的日期弄模糊。那些日子弟弟神出鬼没,他为了以假乱真一定搅尽脑汁。
不知道弟弟退瓶时心跳多少,反正我知道他的“绝招”后很为他后怕。弟弟当时读小学一年纪。因为妈妈在校门口卖冰棍,我们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如果他被发现了,那他将彻底告别学校。知道弟弟冒的风险后,我理解了他的“吃独食儿”。
后来我家开了小卖店,我吃到了弟弟吃的那种面包。酸酸的,还粘牙,不知道他怎能吃那么香?
一想虾皮脸就红
食物不仅让我和弟弟产生过隔阂,还给过我们一场战争。
我家那片儿人成分复杂,隔壁男主人是县图书馆馆长,瘦猴的爸爸是县委的什么官儿,我爸那时在医院开救护车。和别的孩子玩时,我们尽量不谈家庭。我们能回避父母的职业,逃避不了食物的诱惑。瘦猴总能拿出些我们垂涎欲滴的东西。有时候是个香蕉,有时候是白面馒头,最致命的是虾皮。他一只手捧在胸前,一只手从中捏一下,放进嘴里。揪起的手还没离嘴,他就开始嚼,我和弟弟看得直咽口水。那虾皮挨在一起,泛着白亮的光,有的还带着那么点红,一看就高档。
在获得食物上,弟弟再次展露了天赋。
瘦猴又瘦又小,说话女声女气,没人愿和他玩。我和弟弟玩上都是高手,当然懒得理他。但有一天,我看到弟弟在和瘦猴弹硫溜。他把着瘦猴的手,脸趴上去替他瞄准儿。那个样子真恶心。
后来,我明白了他的用意。
那天我们正玩硫溜,瘦猴过来要带一个。弟弟说就带他一个吧。我说他太臭了。瘦猴红着脸要走,弟弟一把扯住他说,你先看,过会儿带你。瘦猴想了想,把手插进兜里。再拿出来时,成了鸡爪子。他拉住弟弟,示意他张开手。弟弟忸怩了一下,把手伸过去。他把手指头努力向上翘。其实没必要,一小捏虾皮刚够盖住他的手心儿。他举着手,先是闻了闻,然后捏起几只,仰着头,放进嘴里。他的小手觑黑,让我很羞愧。
可那之后,我们就能经常吃到虾皮了。
我们都知道瘦猴家富,进去后还是吓了一跳。地面铺着瓷砖,进屋要脱鞋,我犹豫半天,才把脚搁上去。我的袜子全是补丁。地面坚硬凉爽,像板起的面孔。瘦猴家的碗架挺高级,水泥打的,外面还贴着瓷砖。瘦猴和弟弟折腾时,我瞅了眼里屋。有台很大的电视对着我,上面有我疑惑的面孔。瘦猴踩着椅子,捧着个瓷罐儿下来了。那绿罐子挺大,有个好看的盖儿。我想,他家真富,没事儿买这么些虾皮。
那些虾皮真是美味啊!软中带脆,嚼一口,满嘴沙拉沙拉响。刚吃的时候有点腥,但腥很快就被香取代了。那天晚上回家,我和弟弟直咳嗽,妈妈问怎么了,我和弟弟就对着笑。
我们家搬到六中后,我和弟弟曾到梨树园子的小溪捞过虾。我们把咸萝卜放到纱布里,过半小时,纱布里一大堆狗虾。我们把虾放到罐头盖上烤。放了不少盐,还是没瘦猴家的好吃。
因为虾皮的缘故,我们和瘦猴的友谊保持了一夏天。秋天到了时,这一切又因虾皮结束了。
那天刚下过雨,学校操场上落了不少树叶儿。我们玩腻了“夹老虎”(一个人把着单杠被大家用腿夹,他踢到别人,别人就替他),决定“拽麻将”(用杨树的叶柄比谁结实)。在制造“大将”上,我们各有绝招。有人放到嘴里轻轻咬,有人用手使劲儿扭。我和弟弟是放到鞋里焐。拽麻将,我们的绝招是:两手尽量靠近,露最少的叶柄。先不忙用劲儿,等对方没劲儿了,再反攻。
我们那天出尽了风头。敌对阵营中只剩下瘦猴了。其他孩子在他身后,嚷嚷着要报仇。我的老将阵亡后,那群手下败将开始起哄,嚷嚷我们的绝招狗屁不是。游戏很快变成名誉之战。瘦猴瞅着虚空,一脸得意。那可能是他童年中最辉煌的一刻。
弟弟出马了。我看到他奔楼头上腾起了青筋。他把大将放进嘴里慢慢咬了咬。两人的头抵在一起。一大群孩子围着叫。没人看清发生了什么,弟弟扬起手中的老将,嗷嗷喊着。瘦猴愣了愣,跺着脚骂“你耍赖”。他说弟弟掐折了他的老将。弟弟站在那涨红了脸,他说我没赖。我希望他能说点别的,可他只说了一句“我没赖”。那时候,我和他的指甲都挺长。瘦猴在帮腔中获得了勇气,他一连声骂弟弟耍赖。弟弟有点恼,推了他一把,他退了几步,跌进脏水里。那天他穿了新裤子,他扯着裤子,眼泪“唰”就下来了。弟弟要拽他起来,他坐在水里像个娘们那样蹬着腿,就是不起来。他一手扯着新裤子,一手指着弟弟要他赔。他说句“你赔”,弟弟还句“就不”。弟弟端着膀子,把“就”字咬得很响。他笑着,围观的孩子也笑了。瘦猴用手背抹了把眼泪,说了句“你馋逼”。
他说的很轻,我都没听清,可弟弟一下子愣在那。瘦猴看这招好使,便机关枪一样说个没完:“馋逼馋逼馋逼……”我听清了。我的脸一下子也红了。我看到弟弟眼睛喷着火,像头愤怒的公牛。我和他几乎同时冲上去……
那天晚上,瘦猴他妈领着他找上我家。他们走后,爸爸就开始“好好管教管教”我们了。那天晚上,我和弟弟都没哭。
带刺的栗蓬总有一天要炸开
你可能已经发现了,我们总是在偷,总是走在犯罪的边缘。那时候总想,谁让我们的肚子饿呢,可现在真有些后怕。我们的恶作剧如果再朝前走一点,会变成什么呢?
刚上初中,我就差点身败名裂。
家后边有片栗蓬树(就是板栗树,不过我家那的板栗叫油栗子,个小,但更甜)。家没搬的时候我跟大哥和弟弟就去弄过。那些栗蓬还没熟,高高挂在枝头上,像一只只绿色的小刺猬。到现在我还不知道那片树归哪儿管。我们去偷的时候,就碰到过一次人。那人老远喊,我们蹦下树就跑。我下树时摔了个腚墩,坐到陈年的栗蓬皮上,屁股上一圈眼儿。
没熟的栗蓬不好扒,要在硬地上用脚搓。那时候鞋底薄,感觉一个有弹性的硬球在脚下滚来滚去。没熟的栗蓬煳出来,一咬一包水儿,不过生吃脆甜,带着像奶一样的汁儿。有年冬天,我在抽屉里发现了几个栗蓬。它们的壳已经成了棕色,仁缩成一团,放到嘴里,有点硬,但那个甜啊,好象浓缩了全部精华。
我们偷栗蓬也有“点儿”。一个地方总有蛇,一个地方有座坟。坟旁边的那棵栗蓬树又高又大,树上的栗蓬也多。我们也害怕,可哥几个在一起,互相有个依靠。一般是大哥上树,拿着棍子又晃又打,我和弟弟拎着编织袋儿在下面拣。也不知道那座坟是谁家的,我们当时一定惊扰了亡灵的好梦。也有人偷栗蓬的时候折树枝,我们对这样的做法很鄙夷。偷了那么多东西,唯一能安慰的是,我们没祸害过一棵树。
现在该讲讲我为什么差点身败名裂了。
初一的师生见面会刚开完,阿毛就怂恿我去弄栗蓬。山坡上铁丝网圈着不少栗蓬树,一看就是有主的。那时候已经到了板栗收获的季节。树上的小刺猬笑开了口,黑悠悠的板栗被含着,像排结实的板牙。阿毛汲拉着鼻子说,怎么样,怎么样。
我们撒进草丛。拣着拣着,我觉着一个长棍在拨弄我,就高声骂起来。我以为能听到他们的坏笑,可听到的却是个女声,她一定吓坏了,扯着嗓子喊,爸,爸,这有偷栗蓬的!我一听,猫着腰赶紧跑。那几个家伙也蛇一样在草里钻。旁边的草刷拉刷拉响,我知道女孩儿一直跟着我。快到铁丝网的时候,我俩都暴露了。她个子不高,却抬着个老长的棍子。她背对着阳光,脸看上去黑乎乎的。她一定也看到了我。我突然想起来她是我的新同学。好象叫王晓坤。这时候我听到有人喊:在哪呢?还听到草窠被扒拉的巨大响声。我想完了,这次死定了。
她眨巴着那双好看的大眼睛,好象在费劲换算。我看到她眼里闪了一下。她可能也认出了我。我听到她喊,没人,骗你的!我听到草响的声音停下来,脑子一片空白。
后来,她跟我说起话来。她爸爸听到她在说话,就问是谁。她大声喊我同学。我还在恐惧中,忘了跟她说了什么。我一边说,一边往外掏栗蓬,完全是缴枪不杀的姿态。她看着我,“噗嗤”乐了。她有个好看的小虎牙。她也出汗了,我发现她确实有点黑,但那很健康。
后来她举起手里的棍子,朝树上一顿打,噼里啪啦下阵雨后,她说,多拣点儿。
后来,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事儿。我俩因为这共同的秘密,心里反倒觉着亲近。如果她不是那么善良,很可能会断送一个人的前程,为此,我一直感激她。
再后来我一个好朋友跟她处了对象。再再后来,她考去了职业学校。不知道是谁的原因,两个人分手了。看着朋友的痛苦样,我在心里替他难过。他失去了一个好姑娘。
现在想想,我年幼时真是懵懂。初中上课时,我会跟前座的家伙在窗上放蜗牛比赛,高中的时候,我会在自习课上为同桌“剪头”(我正抱怨小剪子不快的时候,老师推门进来。全班哄堂大笑,我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把头发扫起来)。大学的一天,我突然回望自己的过去,惊奇地发现,混在一起的朋友有那么多奇怪的归宿。有在街上打死人被判了死刑的,也有喝醉酒在街上拔枪杀人的,那个怂恿我去偷栗蓬的阿毛更奇怪,听说去南方一个寺里当了老道。
贫穷的孩子更容易走上歧路。幸运的是,我在不知不觉中返回了正途。
咬一口酸到现在的酸浆
我开窍晚,上初中后,还那么混沌。除了汗流浃背地踢球,也上山搞点副业。那时候大哥已经考上重点高中,弟弟还在小学,所以更多的时候我都自己混。
我从来就不是个好学生。上小学的时候因为数不全一百个数(没钱上幼儿园,又没人教),好悬被劝回家。幸亏大哥当时是学校的三道杠——少先队大队长。他老师说,他哥学习那么好,这小子也不会差。结果,我哥的面子救了我。中学时我通常排在班级十四五名的样子。要不是那天傍晚上厕所回来,突然想发奋学习,可能上不了大学。所以现在看到那些淘气的男孩子,我总会宽容地说,可能开窍晚。
因为六中就在山脚下,所以搞起副业来很方便。当时弄得最多的是酸浆。
那是种多年生草本植物,五月初从土里冒出来,到六月初就不能吃了。没人采的就自由生长,最后能长到一米多高。来年这些地方,会冒出新的酸浆芽子。最粗的酸浆有成人拇指粗,这样的大老粗我们采过不少。酸浆能吃的是茎。吃的时候,要扒皮。皮很薄,能一扒到底。扒完皮的酸浆一掰就断,很脆。吃到嘴里,酸到心里。为了采到上品的酸浆我们各显神通。有一次,我还在一个坟口里采到两个大老粗。
上初中那两年,一到春天,我家就有大捆的酸浆。有时候妈妈分给邻居,有时候我们就做罐头。扒皮后的酸浆放进罐头瓶子,放点白糖,蒙块塑料布,皮套一扎,挖个坑,埋进地里。这种罐头我们做时兴高采烈,吃时兴味索然。
我们常去弄酸浆的一共四个人。一女三男。一个男孩好象叫王宁,住大禹山那。挺白净,脸挺窄鼻子挺尖。这个人我上高中后就没联系了。另一个男孩叫大冲(两个羽一个中)。他的脸白胖,笑起来像弥勒佛,我们都管他叫大葱。我之所以对他印象深刻,有很多原因。首先他的名字难念。那个冲字,老师都不认得。另外好象他姐是我大哥同学。最后还因为我们一起干过件“大事儿”。
这小子弹弓打得准,我们总去七中那掏鸟窝打鸟。那有几排大杨树,鸟一群一群的。有一天他神秘兮兮地告诉我,我发现个地方,不少球。这个秘密他肯定揣了很长时间,我听到他的声音都颤抖了。我说,那去弄几个。我不知道,这么说的时候,我的声音也是颤抖的。
我没想到,他说的那个地方竟是七中的体育组!
我和他顺着粗大的檩子爬过去。到了一个气窗,他顺下身子,让我在梁上等着。别出声。他说。他夹着嗓子,弄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屏着呼吸,心嘣嘣嘣嘣跳。四周都是黑暗。等待真漫长啊。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有压抑的声音传上来。一定是我溜号了,他的声音有点恼。他先扔上来个排球,然后又扔上来个足球。我还想让他弄个篮球,他却上来了。多年后,我看电影《肖申克的救赎》,当男主角从偷挖的地道跑出监狱时,就想到那天下午。
我们不敢把球一起拿学校去,为了防人问,还编了套谎儿。后来一直没人问,我们还挺遗憾。忘了两个球的最后归宿了,好象有一个踢过了墙,被老太太没收了。她家的玻璃总被我们踢碎。那次,我们的球砸坏了她心爱的石榴树。
大葱后来补习一年才考上高中。在一中的时候,我在球场上见过他几次,可那时侯,他是我下年级的了。可能觉着尴尬,我们的友情没能继续。
还有个女的,也姓王。虽然我叫她姐姐,可她不知道我的爱情是从她身上开始的。
她在体校学柔道,没事儿的时候就教我们两招儿。当时我们都挺壮了,可她一个大背挎就把我们扔地上了。也不知道爱她什么,可能是她身上那股子飒爽劲儿吧。她个儿挺高,苗条,脸有点黑,大眼睛,长睫毛扑闪扑闪的。身上一股好闻的粉味儿。可能当时我长得比较小,她很照顾我。常拉着我的手爬山。还记得她绵软的手,和手心里香香的汗。长那么大没人真正关心过我,她的照顾让我很温暖。那时候,午休的时候跟她一起上山弄酸浆是最美好的时光。有一次,我们采了一大抱酸浆,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吃。她扒了个大的,伸给我。我的脸当时一定红了,这让王宁和大葱直起哄。她好象并不觉得,伸着让我咬。我小心地咬了口。那酸浆真酸啊,可我心里比蜜还甜。那之后,我怀疑那两个家伙也爱上了她。
初三后,我们分了班,就不怎么来往了。后来,我哥的一个朋友想跟她处对象,要走了我们初二的班级合影。那是我和她惟一的相片。到现在,我还很遗憾。
后来,她没上高中,被选去了中南海。再后来听说她成了家。我在高中的时候,她还给我写过信。信封是科技部的,她在一个什么什么司。高三的时候,我在大操场参加安城工矿足球赛。我进了个球后,发现她正从栅栏外走过。她没看到我,我也没机会跟她说话。我愣在那很长时间。
再后来,就再没她的消息了。前一阵子我换了电话本。那上面有她的电话。我从来没打过,也就没再抄下来。我现在的妻子也是体校的,不知道跟她有没有关系。

流氓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