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传闻故事 · 鼠姥爷衔肉报恩 · 地点,大胡同

高级流氓

这大胡同有说就是估衣街的,其实不对。估衣街那是老天津最上等繁华的地段之一,二里多的路上,商铺林立,廊舍齐整。更是瑞蚨祥、宝顺合、毓盛长,这些有名的大买卖家扎堆的地界。而且估衣街恰如其名,以成衣铺子为主,都是卖衣裳布料的店铺。各式宽袍大褂西服衬衣,绸缎锦纱洋布呢绒,可谓应有尽有。

那时节估衣街上净是从各地来采办的人流,就连北京城的贵戚,租界的洋人,也得上这买衣服。大胡同可不是,它叫胡同其实不是胡同,是个集市。

因为挨着估衣街不远,常被外地人一视同仁,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大胡同上卖的都是山南海北的杂货,从鸡毛掸子苍蝇拍,锅碗瓢盆凉席被褥,到大枣红茶虾米皮。有买卖就得有人家,在大胡同上以小商小贩为主,往往前面门脸卖货,后面住人。

偏偏有一家就不是,住在大胡同上,却从不摆摊叫卖,只是关起门来自己过日子。说一家也不对,其实是一个人,这人是个老头。老头姓什么已经没人知道了,只知道市井街坊都叫他鼠姥爷。

为什么呢?因为鼠姥爷养了只小白耗子,整天揣在兜里,走哪儿都带着去。人家问他,你这小白耗子可漂亮呵,是您心爱的玩物吧?

他肯定得告诉人家,哪儿是玩物啊!这就当我亲闺女一样。

嘿,感情还是只母耗子。

久而久之,他的本名也就不为人所知了,谁都叫他鼠姥爷。鼠姥爷日子过的悠哉,整天也不见他摆摊也不见他帮工。就是把小白耗子往兜里一揣,踢踏着一双老布鞋,早午各出来一次,其余时候一概不见人影。

早晨出来干什么?遛早。说是遛早,其实是遛耗子。大胡同挨着南运河,鼠姥爷每天早晨肯定去河边溜达一圈。这时候小白耗子就在地上跟着他跑,也从来不曾跟丢了。

有好奇的人故意逗他,在中间拦一脚,挡一下,那小白耗子也都绕过去紧紧跟着鼠姥爷。

每天早晨你就看吧,南运河边上肯定有个弓着背的老头溜达,后边不紧不慢地跟着只小白耗子。溜达一圈之后,回家歇到正午,鼠姥爷就又出来了。这个点儿出来干什么呐?甭问,吃饭呗。大胡同上买卖家林立,饭馆也少不了。鼠姥爷今天吃这家,明天吃那家。就看他坐在板凳上,手里攥着鸡蛋炒银鱼卷烙饼,面前摆着一大盘青翠地炒蒜苗还带着酱香。施施然地,再来口小酒。嘿!美!还不忘了给小白耗子也来一口。

稀奇的是,他每天中午吃饭肯定掏一块大洋,买够一块大洋的伙食。乖乖,一块大洋能买多少吃的啊?他就一个小老头外带一只小白耗子,吃得了多少?有人问他,你吃得了这么些吗?鼠姥爷就搪塞着说带回家做晚上那顿。那也嫌太多了吧?可谁跟钱有仇啊。他乐意买,人家就乐意卖。哪管你回去是喂人还是喂狗。

只是久而久之,大伙都起了疑心了。毕竟这么些年了,从来不见他有什么营生,钱可是没少花。鼠姥爷家本来在大胡同边上,不那么显眼。可这大胡同上每家都是做小买卖的,人家每天开门迎客叫卖吆喝时,就他一家关门闭户。这未免也太各色了。

更有一点奇怪的是,大伙只见过鼠姥爷买吃喝,从来没见他买过旁的东西,哪怕是条手巾。有说鼠姥爷从前是官宦人家,家道败落后,隐居在这里。也有得说这老小子没准手脚不干净,十有八九半夜里出来偷鸡摸狗。可他每天早晨肯定出来遛早,仔细看脸上,眼睛窝里还带着痴么糊呢,不像半夜出来做贼的样子。

再说鼠姥爷从来本本分分,也没妨害了谁。和和气气,还总照顾周围的饭馆,犯不上跟他过不去。虽然是越琢磨越古怪,但自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大胡同上的人们存着疑心,也只是闷在肚子里犯嘀咕,倒还没有谁真去难为他。毕竟各过各的日子,人家本来也没招惹你。更何况天津卫里落魄的王孙,下野的官宦,那简直太多了。保不齐人家祖上真是什么大户,到今天坐吃山空混日子,你也管不着不是。时日已久,就见怪不怪吧。

只是合该出事。

这大胡同上有户人家姓郑,原本也是书香门第,但家业败了,只好出来做买卖。虽然现在改行卖杂货了,只是郑大爷还是不忘了家里的本业。他有个独子,乳名小虎。郑大爷对这个儿子管教甚严,每天在前边卖杂货,还忘不了盯着他念书。郑大爷总念叨,等过几年攒的钱够多了,就送你去读学堂,以后再去留洋,一定要重振咱的家声!

小虎自是不敢怠慢,每日里苦读不辍。这日小虎在楼上念书,楼下郑大爷嚷嚷着叫自己媳妇再补一箱子杂货下来。可巧郑大娘这会儿在院子里烧火做饭,没听见男人的喊声。小虎倒是个孝顺孩子,听着爹爹喊的急,就搬了一箱子货下去。哪知道郑大爷接了货,居然看见是小虎搬下楼的,不由得大怒。抄起旁边的鸡毛掸子就是一阵抽,把小虎抽的摔了一跟头,杂货也洒了一地。郑大爷一边打,一边骂。自己这代没本事,沦落成小贩,你居然也不上进?这是你能干的活吗?

小虎在地上一边爬躲着他的打,嘴里不住的告饶。郑大爷打了一阵,消了气,再三叮嘱他只管读书,不许碰这些不入流的琐事。小虎知道自己爹是望子成龙,心里也没多大怨气,就地上爬起来,要回楼上读书。只是这时候突然间,地上散落的货物中,有一件滚落到旮旯的,动了一下。小虎看的真切,那东西先滚了一滚,随后慢慢悠悠地就往后边挪。

仔细一瞧,赫然是只大耗子,在拖着那东西爬呢!小虎还是少年心性,不想惊吓了那耗子,等它慢慢地拖东西,自己轻手轻脚地跟着。大耗子就这样拖着赃物,偷偷从后门钻进了小路里。小虎觉得好玩,纳闷它要上哪儿去,就在后边远远地跟着。所幸赃物大,耗子小。拖动起来还是有些费劲,小虎居然没跟丢了。

没多久,耗子顺着墙缝,钻进了一户人家里。小虎抬头一看,嘿,这不是鼠姥爷家吗?!好奇心起,实在克制不住。小虎就着墙缝,偷偷往里张望。嘿,只见鼠姥爷屋里的东西,每样都那么眼熟。这家的凉席,那家的盖帘,还有自家的枕头套呢。这大胡同上的市肆里,各家卖的百货用品,他这里要什么有什么啊。那就难怪鼠姥爷只买吃食了,其他用度一概不缺,有耗子帮他偷哇。

再看那屋里地上,密密麻麻整群的耗子,正在围着吃一大兜子的包子呢!仔细瞧去,这屋里到处都是耗子,房梁上地板上,碗橱抽屉,黑不溜秋地,爬进爬出。小虎正看得好玩,突然背后有人重重拍了他一把,小虎吓了一跳,回头看时,不是鼠姥爷是谁?

只见鼠姥爷板着个脸,抿着嘴盯着小虎,不说话。小虎看着害怕,不敢跟他搭话,偷偷往边上挪,想寻个空子逃跑。却不料鼠姥爷突然抓住了小虎的手腕,小虎正吓得哆嗦时,鼠姥爷突然叹了口气。

只听他无奈地念叨,你乳名小虎,小虎就是猫啊,也是合该让你撞见,都是命数使然。鼠姥爷蹲下来,哀告着说,他一个老头子,平生没做过坏事,只是子孙总要孝敬,那也是天性。小虎听得半懂不懂,鼠姥爷则求小虎帮他严守秘密,若是守不住,那也是命,不难为他。随后鼠姥爷松开小虎手腕,叮嘱他早早家去,免得父母惦记。于是自己进了屋,那样子显得落寞可怜。

小虎心里惴惴不安,跑着回了家,正好撞上郑大爷。郑大爷见着小虎,又是火冒三丈,揪着耳朵质问他上哪里玩耍去了,为什么不读书。小虎本来是个厚道孩子,父亲追问得急,他也只是不说。郑大爷恼怒起来,将小虎关在阁楼里,警告他若是不说实话,就不给饭吃。小虎想着帮鼠姥爷守住秘密,倒是犯起倔脾气,打算死扛到底。

由是饿了整整一宿,小虎头晕眼花,郑大娘心疼儿子,悄么眼地端了碗饭上来。看着小虎一阵狼吞虎咽,郑大娘更是心疼。只是劝儿子,有什么不能跟父母说呢?小虎只是摇头,说自己跟人家说好了,得帮人家守着秘密。郑大娘一阵发愁,郑大爷的脾气她清楚,儿子不服软,是绝对饶不了的。

于是郑大娘跟小虎商量,这事儿能不能告诉娘?娘好帮他想个合情合理的借口混弄了郑大爷。小虎毕竟是小孩子,经不住套话,亲娘再一哄,就一五一十的说了。这一下好喽,郑大爷听闻这种事情,那有不气的吗。一夜之间,就把大胡同上的商贩全都通知到了。

这个念叨,难怪总觉得少了点东西。那个琢磨,这老家伙能指使耗子,不定还偷了多少玩意。于是乎众人决定连夜去鼠姥爷家问罪,将这老贼头扭送官衙。

杀到鼠姥爷家后,众人一起打门,吆喝着叫老贼头出来。拍打了一阵子,里面却是毫无动静。有几个好狠斗勇的后生就提议撞门。没经住几轮冲撞,木门应声而倒。众人正要冲进去,却只见呼啦啦啦,成片的大黑耗子往外扑。众人吓了一大跳,只是跳着脚躲耗子,还有拿手里的家伙拍打的。没一会儿工夫,耗子群就散了个干净。

众人战战兢兢地往里张望,哪里还有一个人在啊。在郑大爷领头下,大伙就开始在鼠姥爷的屋里翻腾开来。有的找到了自家的笼屉,有的找到了自家的皮搋子,于是纷纷认领赃物。正在翻箱倒柜时,突听得有人惊呼了一声。大伙凑过去一看,那是一只樟木柜子,里面是满满地一柜子大洋!

小商小贩什么时候见过这么些钱啊?!全都看花了眼,一个劲的吞口水。有人大着胆子提议大伙将这笔赃款分了,但还是有老成持重的说,该当通知官差,免得惹祸上身。

正七嘴八舌讨论时,忽地有人看到地上有个东西在众人脚下东游西藏。原来正是鼠姥爷平时揣在兜里带着的那只小白耗子!没抓到鼠姥爷,大伙本来心里有气,那人见到这小白耗子,更不留情,就要一脚下去踏死了它。

这时候小虎居然冲过来,使劲一推,将那人推到了。小白耗子得着个空,一溜烟地钻出人群,没入对面马路旮旯里不见了。隐隐约约,小虎似乎看见小白耗子旁边还有只大的惊人的耗子接应。但天色已晚,也看不真切了。

原来小虎到底不放心,夜里偷偷溜出来,果然看到父亲带着人去抓鼠姥爷。他心里不落忍,觉得这番事故皆因自己泄密,于是偷偷的跟在了队伍后头。这时候看到有人要踏死小白耗子,一时血往上涌,使劲推开,救了小白耗子的性命。郑大爷回家后,又是好一顿打,自然不提。

转过天来,官衙查封了鼠姥爷的屋子,宣称里面那一箱大洋是失窃的库银。其余商户,纷纷去认领自家失窃的赃物,不在话下。此后大胡同上,就不见了鼠姥爷这一号人物。别说大胡同,就是整个天津卫,也没人再见过这老头了。有人就说这家伙是个多年的飞贼,早就跑到别的府县犯案去了。也有的说他是异人奇士,有妖法能指挥鼠群作案,恐怕是躲进什么深山老林了。

只是鼠姥爷人不见了,大胡同上却又不安生了。原来自打他不知所踪后,平白无故就多了许多的耗子。这些耗子穿堂过户如入无人之境,白天藏在桥下河边阴沟里,夜里出来犯案。别说偷东西了,成群的耗子奔来窜去,不知道啃坏了多少家具,糟蹋了多少吃食。这一下子可搅得大伙够戗,家家户户都得想法设法驱鼠。

时间久了,又有人想起了鼠姥爷,就开始互相指责。这个说肯定是那老贼头作法报复,要搅合得大伙过不好日子,他才出气。那个又说不然,当初有鼠姥爷在,大胡同就没闹过耗子,皆因他是鼠王,把耗子都约束起来了。如今鼠王一走,群鼠无人管束,自然无法无天。想来这还是大伙自作自受。鼠姥爷本也不是什么坏人,特别是周围的饭铺,也总念他的好。

这番人人逞起事后之明,不免加油添醋,说他如何作法收拢鼠群,不至为祸。平日要买一块大洋的吃食,必然是为了喂食耗子,使得群鼠不至于四处糟蹋东西。偶尔教耗子给他捎带点什么东西,也是偷偷从大伙家里取些资助,要不然他一个老头怎么过活?如此这般,大伙倒开始埋怨起郑大爷,责备他不该多生事端。当初留着鼠姥爷过他的日子,管教耗子不至为患,怎么也好过现在惹出这么多麻烦。

说归说,耗子还是得灭。

有人买来了洋人的灭鼠药,更多的人则是养猫驱鼠。至今大胡同一代多野猫,恐怕也是那时候的遗惠余泽。闲言少叙,如此过了十来年。鼠患总算不如前些年那么厉害,其实众人也是习以为常了。这郑大爷家,却是越过越不宽裕了。时移世易,读书人想走仕途出人投地,也是越来越难了。小虎虽然书读了不少,但总也没什么用武之地。后来郑大爷落了点顽症,买卖也做不下去了。千方百计,把儿子送进轮船局,做个记事,也算是了结郑大爷一桩心事。

现在小虎年纪渐长,也到了娶妻生子的时候。郑家不算什么高门大户,也只是勉强有点余财,许不起什么大家闺秀。凭借着熟识的人,找到了金钟河边上的一户人家。

金钟河在天津东北,靠近火车道。南边就是一处坟地,铁轨又从此处过,每日轰鸣不休。是以沿岸的地段,都不算什么好去处,也就只有些贫苦人家沿河岸搭棚盖屋。小虎这门亲事,就是金钟河岸上徐家的闺女。这徐家是外阜来津定居的木匠,女儿能攀附上城里的好人家,也算是件得意事。而且他家闺女又是出了名的漂亮,号称金钟河边第一的美人儿。

由是徐家爹妈,免不了要这要那,狠狠刮了郑家一笔聘礼。总算徐家姑娘是个温婉乖巧的女孩,郑大爷恼怒亲家贪婪之余,好歹也有些宽慰。话说这一日到了良辰吉日,小虎带着亲朋来金钟河边提亲。能把女儿嫁到城里去,这算是风光的大事,徐家早就通知的沿河上下无一不晓。这一路上打发要喜糖、红包的自是不少,究竟哪些是徐家的亲戚,谁又是滥竽充数,也无暇分辨。

好容易小虎迎亲的队伍跌跌撞撞来到了徐家门口,准备接新娘子上轿。谁知道这节骨眼,竟然又出了幺蛾子。

原来天津城外一代,婚俗不同城里。娶亲时,姑爷要孝敬丈母娘一块四掌长一掌宽连皮带肉有肥有瘦包着骨头棒子的猪肉。这是象征女儿家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姑爷把人娶走,得还岳母一块肉,俗称离娘肉。偏偏郑家是城里人,这种规矩简直是闻所未闻。聘礼早送了齐备了,谁能想到还有这种名堂。小虎和亲友愣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上哪儿找这么正好的一块肉去?时辰都订好了,轿子在这儿等着,城里的喜宴还等着开席呢,耽误不起呀。

可那徐家的丈母娘不干了,一听说,什么?!没有离娘肉!咕咚往地下一坐,就开始哭天抢地。那徐家丈母娘一个劲儿嚎,愣是谁说都不听,就是嚷嚷连块离娘肉都不给,这女儿就是给抢去的。

有旁人劝她,城里城外婚俗不同,毕竟是嫁到人家那边去,没必要非按照城外的规矩来。她偏不听劝,把手一甩,说破大天也不行,认定了没有这块离娘肉,他们徐家就算是没法做人了。

这回可犯了难,怎么办?赶紧找肉去?金钟河是个穷地方,连屠户都没有一家,却上哪找去?眼看再闹下去,吉时要过。小虎在门外急的跳脚,徐家姑娘在门里也是愁得掉泪儿。

这时候可是有趣,小虎正心急火燎团团转的当口,一瞥眼,对面屋檐下有一大团事物在蠕动。小虎忽有所感,撇下众人往那边奔,你猜那是什么?不用我说,八九也都猜着了。

正是一只大的出奇的耗子,拖着一块四掌长一掌宽连皮带肉有肥有瘦包着骨头棒子的猪后腿肉!

那大耗子忽然抬起头,跟小虎大眼瞪小眼。有旁人发觉异状,凑过来看到大耗子,不由惊呼一声。大耗子受了惊吓,跐溜一下子蹿没影了。只把猪肉留在了原地。

小虎就地上拎起肉,往耗子跑的方向发呆,隐隐约约似乎还见到有只小白耗子在大耗子身畔。之后小虎顺利娶得娇妻,日后生儿育女,自不消说。

后来小虎偶尔跟朋友谈起往事,也都把这当个轶闻讲一讲。有好事的朋友断定那只拖着肉的大耗子就是鼠姥爷,他其实是一只大耗子精。因为感激当年小虎从人脚下救了小白耗子,因此小虎娶妻那天,他是特地来报恩的。

小虎闻言也只是莞尔一笑,不置可否。只是听说有人见过他们郑家洒些残羹剩饭喂食野鼠,却不知真假。后来徐家娘子贤惠温良,小虎也在轮船局升迁高就,日子和睦安康,自不待言。

有闲汉说起往事,都夸小虎宅心仁厚,救下小白耗子,才有这等福报。还有得说,这天下无奇不有,特别是些特异神奇的隐士,常常就在市井之间。于人方便于己方便,万不可轻易得罪了这些高人,不然免不了惹出事儿来。今时今日,晚上在大胡同漫步,还总能看见大小耗子东奔西窜,可为明鉴。

乡野奇谈,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真真假假,则不可知矣。


流氓本色!
高级流氓
三道桥在天津北营门南不远处,出北营门,大红桥下就是子牙河,大清河,北运河,三河交汇处。此处以桥得名,数里方圆的地方,统称三道桥。每日的舟车骡马,可谓是川流不息,热闹非凡。由是之,北营门一带房产的价格,也是水涨船高。今时今日的人,置办物业都会讲究个地段,旧时也是如此。
热闹繁华的地段就金贵,冷清偏僻的所在就便宜,历来如此。那按说这三道桥应该挤满了房屋商铺,不应当有一处的空闲。偏偏事有反常傻子骂娘,三道桥西北角落还真就有块地一直空着。好像是自打有了天津城,就有这么片空地,荒草戚戚中还立着个石头堆子。老老年间的老人们,谁也不在意这里,也没什么大惊小怪,好像就应该如此。
如果有年轻后生问起来,老人们也只是砸吧砸吧嘴,啰哩啰嗦地念叨:“自来如此,不应妄动。”过了几十年,老人们走的差不多了,人们就开始琢磨,到底为什么要空着这么块地呢?琢磨一阵子,也没什么大惊小怪了。经地保出面,将此处卖给了一户人家。
这户人家姓王,原是浙江一家洋行的买办,后来卷了洋人的款子,来天津做生意。
某日王老爷打三道桥过,看中了这处空地,于是置办下来,要起一座宅院并自家的商铺。不过施工时候犯了难,空地上的荒草好处置,可那个大石头堆却无可奈何。工匠凿它不开,搬它不动,好似生了根,落了户。
王老爷有办法,到底当过洋人的买办,见过世面,找来了十几公斤的炸药,炸他个娘希匹。花钱请来炮台上的队官,一通撒药走线插管的布置,众人远远地围着,战战兢兢地观望。轰隆隆一声震天响,好似晴空打了个霹雳,又是阵烟尘弥漫,地动土崩。王家的伙计们赶忙泼水清灰,众人揉揉眼睛,往前一瞧,石头堆子果然没了。在原地留下了一处三尺宽二尺深的大坑,坑里满是碎石茬子。王老爷大手一挥,不碍事,洋灰活泥把它填上,这位置正好是咱的后院。
闲言少叙,话不多说。没多久,王家的宅子起来了,前院商铺,后院住人。
这宅邸修的是阔气讲究,专门请名家画图,巧匠营造。做工讲究,用料那是更讲究。九浆十八灰,过肋劈肋五扒皮。灰是江米灰,泥是桃花泥,墙面丝缝夹垄刷浆,临清城的停泥砖。一进宅子门,一道宽大的影壁,上面是套漂漂亮亮的硬花活!浮雕的走兽,透雕的花鸟。简而言之,这宅子就是一个字儿,真他妈的好。
此后王老爷就在三道桥办起了买卖,过上了日子。这王老爷的为人,也没什么好说。无非就是商人本色,逐利重财,如此而已。那低买高卖的事儿自然没少干,缺斤少两也是应有之理。所谓无商不奸,那是谣传。但十奸九商,也非虚言。此话怎讲?皆因王老爷这人还是只铁公鸡。地方上修修补补的事情,他总是双手一叉,不闻不问。有那救济支应,补贴巡河的要务,他也是不管不顾。
你要跟他追究,他也有自己的道理。这是你们天津人的地界,我是客商,不好多搀和。他也不琢磨琢磨,都在这儿安家立业了,还算是哪门子的客商。只是除了奸猾吝啬,王老爷也无甚大恶大非。偶尔心情畅快,也照顾点周围的小买卖家。总算还积攒了点人缘,渐渐地也跟四处邻里街坊熟识。于是乎,就有媒婆往王老爷家说亲。
王老爷早年有过结发之妻,可惜过世已久,留下了一双儿女和王老爷一个鳏夫。怎奈何王老爷原籍浙江,听惯了苏嘉湖上的吴侬软语,听不惯天津姑娘的北方口音。那贪图赏钱的媒婆,往王家跑了不少,不免都是败兴而归。
毕竟没那么赶巧的事儿,正好有单身适龄待字闺中的浙江姑娘跑到天津卫来找婆家。可真是无巧不成书,过不多久,三道桥上的茶水铺子里,来了位帮工的俏寡妇。
这妇人姓黄,正是浙江人。远嫁河北,可惜夫家病故,她生活没了着落,只能来天津城讨生活。茶水铺的老婆子看这妇人俊俏,贪图那点做媒的谢礼,就三天两头打发她往王家商铺抛头露面。自古婆子好是非,就没有一个闲着的。果不其然,没几次王老爷就看上了黄寡妇。那黄寡妇说的是王老爷乡音,又天生一双含着水丝的媚眼。小眼睛一翻,王老爷心里就是一荡,小身条更是该凸的凸,该翘的翘。特别是那小声音,带着浙江乡音,在充斥天津话的人堆里听来就更加悦耳。
自古这猫就没有不馋鱼的。王老爷自然也看上了黄寡妇,总借买卖的当口,搭个话茬,逗个乐子。也没过多久,这王老爷就几乎天天在店铺门口盼,就盼着黄寡妇今天早早过来。那茶水婆子也着实可恶,突然连着好几天,都没叫黄寡妇去王家商铺采办。王老爷这几天则上蹿下跳,急的嘴里起了好几个燎泡。
眼看时机成熟,茶水婆子去王老爷家说媒,果不其然,王老爷喜上眉梢亟不可待。好事遂成。不到半月,王老爷续弦,迎黄寡妇进门,这事儿办的也是热热闹闹,四邻八舍就没有不来的。黄寡妇拜了公婆,认了儿女,与王老爷喜定良缘。鳏寡孤独,干柴烈火,那自不消说。
王老爷过上了佳妻美眷,儿女双全,家资殷实的小日子。那妇人每日除了在家相夫教子,偶尔也去茶水铺子拉拉家常。周围的妇孺有和她相识的,也都打个招呼,聊点闲篇。这妇人有一好,特别喜爱小孩子。据说是在前夫家里一直没落下子嗣,有这么块心病。所以对街坊四邻家的孩子,都格外亲热,总会给点糖果糕饼,或者哄着做个游戏。
小孩子们也都喜爱她亲切,总围着她嬉闹,讨好,平日都叫一声黄娘娘。天津老城的人自来没那么多规矩,女子嫁做人妇,依然以本姓称呼的多不胜数。所谓娘娘,也不过是老城民间的俗语称谓,多是小孩用来称呼别人家比较亲近的婶子、婆姨。街坊的小童稚子叫她声娘娘,受着也就是了,都是再平常不过的称呼。和今时今日的小孩子管别人家女眷叫阿姨一样,没什么不同。
这黄娘娘为人和善,待孩童又格外亲切,平时谁家有个事儿,也会托她帮忙带带孩子。只是平素似乎不常见她厚待王老爷发妻的儿女,但这种家宅私密,外人也不足道。不外乎也就是那点事儿,自古后娘少有慈爱的,本来懂了事儿的孩子也难跟你齐心,人之常情。有和王老爷相熟的,都称赞他有福气,家大业大,娇妻年少,艳福不浅,都是前世的善报。
没几个月,王老爷搬到三道桥安家将近一年。于是乎决定请个客,吃顿安宅宴。广邀亲朋邻里,自不必说。
到了正日子,亲戚朋友们到了王家,奇怪的是前面店铺早就上板歇业了,家里也是黑灯瞎火。客人们好奇王老爷这闹的是什么古怪,于是纷纷打门叫人,闹了半个时辰,也没人开门。有心细的就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故了?别是一大家子人都闹了病,倒下了。于是几个精壮的后生就一起使劲,生生把王家大门撞开了。
一进去大伙就傻了眼,估计列位八九也猜到了,对,王家人死了一地。
那场面要多瘆有多瘆,要多邪乎就有多邪乎。有胆小的和妇人,当时就吓跑了。老成持重的则跑去报官,好事的几个人凑过去仔细看王家人的死状。无一例外,全都是喉咙处一道血糊糊的大口子。
天津自从庚子国变后,就设立了警察局。不消一会儿,当地该管的警察就赶到了。
由地保协同,带着几个熟悉王家的街坊,就在宅子里探查开。各间堂屋、前进后进、花园厨房仓库茅厕,到处都有死人。王老爷一家大小连老公婆带儿女,合共店铺的查柜伙计,一家上下十六口,一个都没饶了。
奇怪的是,找遍了王家的角落,就是找不到王老爷新娶的黄寡妇。那这事儿就甭琢磨了,八九就是她干的呗。只是她图啥呢?据说当天就没人见过这人,街口的孩童们也都说有两天不见黄娘娘出来陪他们玩了。
要说这事儿到这儿还不算邪性,邪性的刚出来呢。
那警察觉得案子太大,赶紧连夜报告了局长赵秉钧。赵秉钧一听治下居然出了如此耸人听闻的惨剧,赶忙安排人手详查。警察们在王家宅子里翻了个底朝天,到了后院,觉出不对头来了。
王老爷本人,他的儿女,爹妈,这五个人全都死在后院了。血水从脖子的创口流满了后院一地面,却偏偏在一个位置打住了,围了一个圈。那是一个三尺宽的圈圈,四周浸满了血水,偏偏就在这里没有一滴血渗进去。警察看着发毛,却又不能不管,谁都能看出来这里面有古怪啊。
于是发动人手连刨带凿,终于凿穿了上面的一层洋灰,露出了下面的一堆碎石头茬子。碎石头茬子底下是不是有什么呢?想知道就一个辄,搬呗。如是整整搬了半天,才把坑里的碎石头搬干净了。底下居然是个一人深的洞穴,洞里整整齐齐,躺了一地的死黄鼠狼。这一群黄鼠狼有大有小,有老有少,早就死成了干尸,身上大小都带着伤。有那惨点的,一拎起来能发现,浑身骨头都是碎的。
警察们茫然无措,刨出来这么一坑黄鼠狼算什么事儿啊?于是又填土把死黄鼠狼埋了回去。总之对案情是没什么帮助,可该查还是得查。但黄娘娘这人整个就是人间蒸发,不知所踪。
赵秉钧那边又盯着限期结案,把负责此案的专员挤兑的上下左右都难做人。最后只好干脆把黄娘娘判了个“图财害命,谋杀亲夫,负罪在逃。”随后签下海捕文书,告知周边府县,通缉捉拿。为了交差,当初给王老爷说媒的茶水婆子则被当做从犯同谋,羁押拿问。到了秋天,将茶水婆子拉到南市游街后,押往小王庄刑场明正典刑,斩首示众。
案子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落听了,反正王家人死绝了,没人追问,何不乐得个完事大吉。
案子结了,风波却没了结。
王家宅子此后就成了凶宅,毕竟十几口子全死在里面,谁不害怕啊。而口耳相传中最热闹的,还不是王老爷的凶宅,而是黄娘娘的下落。按照官方的说法,这女子勾结了茶水婆子,谋划王老爷的钱财,害了他全家。但明白人都觉得蹊跷,那王老爷死后,据说家里财物一样都不少哇。就有流传这黄娘娘是位江湖义士,专杀为富不仁的土豪劣绅。更有的说黄娘娘是洋人雇佣的杀手,特来追究王老爷卷洋人钱的旧事。
不过这都不是最得人心的说法,流传最广的说法。市井老百姓都相信,这黄娘娘其实是只黄鼠狼变的!当年王老爷买地修宅,炸掉的那个石头堆子,其实是个黄鼠狼窝!
被碎石砸死的那一窝子黄鼠狼,就是黄娘娘的家人。要不她怎么喜欢小孩呢?就因为自己的孩子都被砸死了,触景生情。要不她怎么不疼王老爷的儿女呢?那可是仇人的孩子,是要讨命的。由是乎王家五口都死在了后院里,血围着以前的黄鼠狼窝流了一圈,这就是活祭啊。
店铺的查柜和大小伙计们也算是连带着赔了命。那王老爷家财物尚在就不稀奇了,人不会这样干,因为这事儿就不是人干的。黄鼠狼不在乎钱啊。故弄玄虚的闲汉口中,更是加油添酱,说的头头是道。什么警察起开黄鼠狼窝后,里面也正好是十六只死黄鼠狼,和王家死的人数一样。更稀奇的就是,里面有老黄鼠狼两只,公黄鼠狼一只,其余都是小黄鼠狼。唯独就少了一只不大不小的母黄鼠狼!说的犹如亲眼所见,有鼻子有眼。
此后黄娘娘在民间流传的故事里,就成了为家人报仇,化为人形杀父索命的母黄鼠狼。有些老头脑的愚夫愚妇,还要感叹她贞洁,可算是烈女。不知道是哪个好事无聊的人,居然还在三道桥玉皇庙旁给她立了个小祠堂。颇有些愚昧人家的女子去那里求爱护孩童的黄娘娘保佑,求个一儿半女。是否灵验,则是各说各话,不可详查了。
这间小祠堂因为不敢冲撞了东门外天后娘娘的名讳,所以只叫做黄姑祠。民国后,有尊奉佛法的士绅,不满其与黄姑庵重名,将之拆毁。
三道桥那边的老人,对此有抗议的,更有坚称祠在前庵在后的,但也只能在嘴上唠叨唠叨。但据信黄娘娘祠堂没了,神位还在。有说并入某家道观的,也有说被哪路神仙收入门墙的。
传至今日,只剩轶闻。不过在三道桥一带的人,都会告诉你,空着的土地不能瞎买。空着必然有空着的道理,闹不好那里就住着哪一路的精灵仙怪,惊扰了人家,要遭报应了。至今去和三道桥的老人扯闲篇,据说还有拿这道理教训人的。
只是昌吉变乱,果如是乎?

流氓本色!
高级流氓
佟家楼不是佟楼,常常有外阜人因地名相近,将这两处地方弄混。
佟楼本名童楼,地处津南。佟家楼则是座私家宅院,地处津西,坐落于南运河北岸。
佟家楼建于清初,本来是一所繁盛雅致的园林,专供文人雅士聚会交游。
世道变迁,故人不再,待到民国,也只剩下一片残垣废墟。
却说抗日战争时,有位中年书生旅居天津,某日在津西游逛,正好来到佟家楼旧址。
当地人告诉他这里破败已久,昔年还有海棠成片,经不住穷人偷砍盗伐,一株株海棠也早枯萎了。
此时南运河南岸早就建起了各式小楼,唯独北岸还是一片荒芜。
只剩下这佟家楼的旧址,和东边一座七圣庵,孤零零地矗立在野草之中。
书生在废园中东游西荡,一时浑然忘我,直到日头西沉,云披彩霞,这才惊觉天色已晚。只是兴致突如其来,孤单书生独自漫步,随口吟诗诵句,倒也自得其乐。
没一会儿天色渐暗,神困皮乏,书生放任起来,纵情随性,就在座旧亭中石台上侧卧歇下了。夜里凉风阵阵,倒不免蜷缩起来打几个喷嚏。
书生缩成一团,眯缝着眼踅摸,四处可有遮风的所在,只是一看,却不由得惊呆了。
满园海棠盛开,灿烂芳华,美若仙境。
书生大惊,一不留神,自石台滚落,摔倒旧亭外。
哼哼唧唧叫着疼,从地上爬起来,抬头却看见条雪也似的白裙。
书生定睛一瞧,确是位皓质芳泽,云髻峨峨的美人。
美人看着书生,好似受到了惊吓,往海棠丛中一转,没了影子。
书生赶忙去追,扑进海棠丛中却不见半个人影,恍惚间,那满园海棠花也倏忽不见。
呆立原地,难道见了女鬼?书生又惊又怕,却又念念难忘那娇丽容颜。
失魂落魄地在废园踱步,一会儿想着璀璨地海棠,一会儿又想着那道雪一样的白影。
不知不觉,居然在园中转悠了一夜,直到大天光。
书生左思右想,最后打定主意,要在这里再待一夜!
念念叨叨,嘴里说着至少要再看一次满园海棠盛开的美景。
其实心里真正难忘的,还是那惊鸿一瞥,几乎魂牵梦绕的倩影。
于是趁着天亮,赶紧回城里吃了顿饱饭,又买了一壶酒,奔回废园。
找到昨天那个旧亭,书生就在石台上咚咚咚一气灌了整壶酒落肚。
原来他是想要借此入睡,好一觉挨到夜里。
果不其然,一壶酒下去,晃晃悠悠,噗通一声坐倒在地,头脑昏沉,书生就势醉卧石台。也算是痴人有痴福,总算心想事成。三更里凉风又至,书生果然夜半惊醒。
又是满园海棠,灼灼芳华。
书生轻手轻脚地从石台上摸下来,一点点步入海棠丛中。
在一片花影之后,又是那位丽人,正手持一枝海棠踱步,时而还能听到一声声长吁短叹。书生一时情难自禁,自海棠丛后转出,对着女子长揖。
正要开口,那白衣女子又是一惊,眨眼间不见了踪影,满园海棠也悄无声息地隐没于夜色中。只剩下书生一个人痴痴地站在原地,一站又是半夜。
这书生也是着了魔,第二天故技重施,又是一壶酒灌倒自己,睡到半夜,只为一睹佳人。如此连续十几日,书生形容憔悴,却还是对花影娇颜念念不忘,每天就守在废园里度日。那美女初时躲着他,次数多了,倒也不像先前那样避而不见。
很多时候,容那书生远远看着她,只是不能近前。书生也知足,远远地瞻仰,已经大叹有福。
话说这一天,来了位访客,是东边七圣庵修行的老尼姑。
书生对尼姑作个揖,尼姑却盯着他看,默然不语。
没一会儿就盯得书生老大不自在,想要站起身来躲开。
这时候尼姑却拉住他,叹了口气,劝道施主阳气大亏,切不可再沉溺于此。
书生大惊,不明所以。那老尼姑说道,他贪恋女鬼美色,每晚撞进女鬼的业障中,牵连了自己。原来那女鬼在废园中已有多年,平日也不害人作祟,只是眷恋故地,不肯离去。七圣庵的尼姑超度了她几次,却劝说不动,也只好由得她每晚在废园独处。
平时自然不妨事儿,只是书生这回闯进来,既惊吓了女鬼,也害了他自己。
原来夜里海棠花开,都是女鬼对生前往事念念不忘引出的幻象,一股执念久久难消,阴气极重。书生每天泡在这废园中,夜里又总往鬼气里撞,阴气侵体,消磨阳气。放任不管,必有大难。
老尼姑不忍见他痴迷魔障,害己性命,于是特来相劝。
并说道今晚星月无光,阴气大盛,若继续滞留,恐遭不测,奉劝施主三思,早离险地。
书生惊了一身汗,连声道谢尼姑救命,并赌咒发誓,今日必走,绝不逗留。
说归说,做归做。书生到底狠不下心,就这么离开,从此不再见那美人。
于是乎在旧亭中转来转去,一会儿想该当早去,一会儿又觉得只多留一晚,未必有难。就这样犹豫来,犹豫去,磨磨蹭蹭地,果然又到了晚上。
这时候书生看太阳落山,心里倒踏实了。反正都这个时候,索性再留一晚。
话说这天夜里果然是没月光没星光,黑漆漆地伸手不见五指。
书生正有些后发,隐隐地感到后悔,突然眼前一阵柔光,海棠盛开,明艳娇媚。
那位白裙女鬼,正从一团团海棠锦簇中踱步而来。
书生不由得大喜过望,连忙奔下旧亭,就如先前,远远地瞻仰她。
谁知道今天居然大是反常,女鬼居然直直地冲他过来了。
书生有些心虚,到底人鬼殊途,不由得他不怕。
但一来仰慕已久,念兹在兹。二来打定注意破罐破摔,死也不做那叶公好龙,大煞风景之事。女鬼走到他近前,书生先是感到一阵凉风,随后居然是一阵花香。
书生痴痴傻傻地,女鬼却莞尔一笑,牵着他手,步入旧亭。
这旧亭本来是一番凄风苦雨断梁老苔的模样,这时居然变得华美精雅,桌凳整洁。
瓦顶上,琉璃尖山花边头。梁柱承奉连砖扣脊,阶下也是砖砌台明。
书生看呆了,女鬼拉他就坐,轻轻叹了口气,自顾自地将生前身后事娓娓道来。
初闻她轻柔语音,书生受宠若惊,继而只觉心花怒放,幸何如之。
原来这佟家楼,乃是清初佟氏族人佟鋐所建。
佟家自满清关外起兵,就与爱新觉罗氏互通姻亲,是绵延数朝的宠臣。
自佟养真、佟养性兄弟编入汉军八旗,至顺治帝妃孝康章皇后之子康熙继位。
佟家恩宠日隆,到佟国维、隆科多两代,圣心眷顾,无以复加。
盛极必衰,月盈则亏。那隆科多到底因故得罪了雍正,被拟定四十一款大罪,禁锢畅春园外。话说早在此之前,佟鋐就因为不愿意卷入康熙年诸亲贵大臣的争权夺利,而避居天津。这佟鋐字蔗村,其父官至河南布政使,兄弟六人通籍仕路,授国子监通判,却坚辞不就。避居天津后,门临南运河流水,遂题榜其居“沧浪考槃”。
有友人查日乾,无心仕途,于南运河南岸修筑水西庄,秀丽风雅。邀佟鋐游玩,佟鋐赞叹不已。于是两位好友约定,佟鋐于北岸再修一所园林,两家隔河相对,互为风景,实乃乐事。随后佟鋐大兴土木,请巧匠精心设计,建成园林,内中一座高楼,凭临远望,好不秀美。
话说这高楼精致典雅,华美无方。琉璃宝顶,卷棚垂脊,三仙盘子合角兽。
屋脊上吻兽小跑,栩栩如生。狻猊、押鱼、獬豸、斗牛、行什坐镇,排山勾滴铃铛瓦。
佟鋐本身是位才子,又是个出世率性的风流公子。
自古才子配佳人,佟鋐的夫人,也是位少有的才女。
夫人闺名艳雪,本是大家闺秀名门之后。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擅作诗,才思横溢,屡有佳句。这佟家楼建成后,佟鋐为其提名艳雪楼,一是献予夫人,二是映衬楼下朵朵海棠。
此后艳雪楼就成了佟鋐与文人雅士、知交好友们,促膝饮宴,把酒欢谈的风雅场所。
其中有一位先生,姓孔名尚任,与佟鋐最为亲密。
每次来访,总要同榻抵足,彻夜长谈。分别时每每交臂落泪,恋恋不舍。
没有朋友来访时,佟鋐就在这艳雪楼上,与夫人吟诗作对,调琴弄墨。伉俪情深,不似人间之乐。
话说某年,佟鋐久候孔尚任不至,担心朋友家中突遭变故,于是赴曲阜孔家探访。
佟蔗村寻至孔家后,只见孔尚任卧病在床,奄奄一息,不由大惊。
其时孔尚任遭罢官已久,其人清正廉明,竟至于家徒四壁,再无余财。
佟鋐见状,不由落泪,要接孔尚任去天津寄寓家中,不料孔尚任坚辞,只说另有重托。
原来孔尚任著有一部《桃花扇》,十三年来三易起稿,把所有心血都花在了这部戏上。这部戏讲的是南明覆亡,史可法尽忠殉国故事,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实事实人,有凭有据。
道人间冷暖,叙王朝兴替,是部千古难逢的佳作。
只是因为其中有“开国元勋留狗尾,换朝元老缩龟头。”等句,暗讽降清显贵,剃发服制。由是为康熙所不喜,更借故将孔尚任罢免。
经过这数年雕琢,堪堪脱稿,只是孔尚任恶疾在身,兼之家无余财,付梓刊印,确是有心无力。于是孔尚任殷殷嘱托佟鋐,于其故后,一定要将《桃花扇》付印面世。
佟鋐涕泪不止,发誓不负所托,一定让好友巨著流传后世。
随后几日孔尚任带病写稿,佟鋐随侍。不久书稿挥就,孔尚任大笑三声,随即逝去。
佟鋐抱着好友尸身大哭一场,随后料理了孔尚任后事,携书稿返津。
不久《桃花扇》全搞付梓,流传开来,果然举世皆惊。
世人皆称,从未见此写尽离合兴废人间喜乐凄苦之千古传奇。
好友心愿得偿,佟鋐哀念之余,也感宽慰。只是从来福兮祸兮不由人,有些事儿,注定要惹出来。
清初康雍乾三朝,为免有文人心念前朝,借古讽今,便数次大兴文字狱。
这孔尚任当年《桃花扇》未完本时,已经因其取祸,遭致罢官。
今天佟鋐居然将其付梓出版,自然躲不掉麻烦。
只是孔尚任一心写稿,佟鋐则念着亡友遗愿,这两个久寄山林之人,是想不到这么多的。
雍正六年,隆科多遭禁,其余佟氏子孙多遭牵连。
这时节佟氏早已圣眷不再,正值风雨飘摇之时。
也不知道是谁,举报了佟鋐出资刊印《桃花扇》一事。
雍正帝一声令下,抄家发配,绝不款待。
正如当年江宁织造曹府查抄,不过旧事重演。富贵荣华败落衰亡,人世常情,殊无二致。整队官兵忙了三日三夜,将佟家的宅邸田产珍玩字画,悉数查封,没入官库。
艳雪楼自不待言,也被贴上了大大的封条。
佟鋐被押赴边疆发配,于途中忧愤而死。夫人艳雪,则早在查抄之前于艳雪楼中自缢,免遭凌辱。总算《桃花扇》流行于世,官府就无能为力,只得听之任之。
此后艳雪楼渐渐破败,昔日繁荣风雅的佟家园林渺无人踪。
佟鋐好友查日乾独活于世,整日遥望佟家楼默然无语,闷闷不乐。没多久,也因病故去。数年后,不知哪天,突闻一声巨响,艳雪楼倾倒崩塌,没入黄土。
那满园的海棠,也因野草茂盛,兼之附近居民砍伐,逐渐枯败萎落。
听完女鬼叙述前事,书生嗟叹良久,不知如何言语。
突然惊觉一事,颤声问起,女鬼螓首蛾眉,微微点头,果然就是佟鋐夫人艳雪。
书生匆忙下拜,请求宽恕多日唐突。
艳雪扶起书生,反谢其倾慕之情,居然流连十数日,恋恋不去。
明明七圣庵老尼善言相劝,不宜久留,书生竟依然故我,此番盛情却无以为报了。
书生正惭愧,忽听艳雪续道,一切皆有定数,从来缘分难强求。
这番相会,想来也是上天注定,只是她无意伤害书生性命,纵然书生有情,艳雪却不能妄造孽障。
为救书生脱离这片痴心,此后这佟家楼废园,海棠盛开的景色,是再也不会有了。
书生大惊,跪地谢罪,保证此后不再叨扰,绝不愿意迫使艳雪远离故居。
艳雪却道,这是书生的功德,助她放下执念,早脱苦海。
可惜书生本有阳寿九十余载,这一遭深陷鬼境,怕是要折寿二十年了。
话毕,艳雪取出一部书来,赫然是昔日孔尚任《桃花扇》的原本!
原来《桃花扇》流行已久,虽然此后多有再版,只是难防后人删改。
更有无聊文人自作主张,增增减减。今日之《桃花扇》,已去孔尚任原版多矣。
是故今日艳雪将昔年牵扯孔尚任、佟鋐无数心血的原版《桃花扇》托付书生。
亟盼他能祛芜存菁,将《桃花扇》再版,搬上戏台,还孔尚任、佟鋐一片苦心的本来面目。
书生大喜过望,跪地接过。书稿入手,一阵落花障目。再睁开眼来,艳雪、海棠,皆已不再。
一阵冷汗,书生惊起,自己正躺在旧亭石台上,月上梢头,星光舒朗。
好似黄粱梦一场,背后还有一片冷汗。是真是幻,一时恍惚难辨。
坐起身来,随手摸到一物,抄起细看,厚厚一部书稿,不是《桃花扇》又是何物。
书生叹息良久,跪倒旧亭,遥谢艳雪赐书之德,他日有缘,必定重修艳雪楼。
此后书生将《桃花扇》原本修缮改编,搬上戏台,轰动海内。
时值抗战时期,中华存亡危急关头,时不下于南明乱世。
《桃花扇》以明末之旧事,寓当下之局势,一时轰动。
书生晚年操劳于戏剧创作,往返奔波于上海、香港等地,再未有机会赴津。
最后于北京辞世,临终时书生叹息,今生无缘修缮佟家楼,实为憾事。
书生奔忙一世,创作无数。寿数七十有三,恰如艳雪所言。
过不久,佟家楼废园遭拆除,今时今日盖起高楼一片,艳雪楼之风华再难重现。
旧世荣光,神识起灭,不知者或多矣。闲言碎语,聊发一叹。
注:以上故事纯属胡说,孔尚任罢官非因《桃花扇》取祸,佟鋐也从未被抄家。愚人野谈,不足采信。

流氓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