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做个纯粹的屌丝真挺好,就趴在起跑线上睡一觉

高级流氓

那一年

文/刘贞

那一年我自学校里毕业,开始教书。我的脸孔时而圆时而方,单眼皮坚定异常。我的学生们非常年轻而已经有了凹造型的意识,女生大多额头光洁着棉布衫,男生个别目光沧桑留长发。我教的课严格说是门伪科学,播音发声学。我不喜欢按部就班地领着他们分辨浊辅音和轻重格式。偶尔我会请他们写一点小东西,作为发散训练的作业。

有个姑娘在作业里写,我想做一只小白兔,我会成为运输公司的临时工,我跑得特别快,一车胡萝卜我一会就送完啦,因为业绩好我会得到好多胡萝卜。下班了,我就偎在墙边上晒太阳。长耳朵盖下来,我连遮阳帽都用不着买。有小乌龟们吭哧吭哧地从我旁边爬过去,我就打个招呼说hello。我说你们干什么呀。他们说我们要开职代会呢。有小蜜蜂嗡嘤嗡嘤地从我耳边飞过去,我就问她你干嘛呀,她说我们要青工比武呢。大家都很忙,我的悠闲还真甜蜜。那篇作业的题目是如果我不是播音主持专业的某某某,你想成为谁,做什么。

她的理想跟我的风格一致。好多年前,我就跟我妈说劳动最光荣,但不劳而获最幸福。出人头地固然好,泯然众人更温暖。我妈做了很多努力调整我的人生观,收效甚微。有人抖擞精神跟我讲仕途经济的学问,我就打个哈欠说有时候爱是成就伊,有时候爱是迁就伊,力道大小,得看人下菜碟。碰到我这么个懒散的,您老可千万别叫醒我,我就愿意趴在起跑线上,睡一觉。

我给了她一个很高的分,让她给大伙朗读这篇作品。她音质并不突出,技巧也不怎么好,可是我喜欢她朗读时额头上的光泽,她读完了大家就开始鼓掌。有个扎马尾的班干部就不太服气说这是幼儿园的思路啊。我说幼儿园时期正是我们有些方面的顶峰,想象力,同情心,饱足感。这姑娘胸怀远方理想高蹈显然还不知失乐园的意思。

班上别的姑娘偶尔会和我聊天,说她看了什么书,画了一张什么样的画。兔子姑娘常常很沉默。我上学时也那样,我喜欢的老师我会不大旷课,但是坐在靠后的位子,不应答,不趋前,只是静静地写笔记,校园里遇到了我也会很踟蹰,“老师好”都会说得不怎么流畅。学期末她出了点事,思修课罢考,老师气得要命判了不及格。我在办公室门口看到她,我说你为什么罢考,这种方式总是很愚蠢啊。她说我没有啊,我去考试了啊。她说我答题了,她在每一道题后面都写着男人应该负更多的社会责任,女人应该真善美支撑精神世界。大家都说是因为她新近失恋了,她爱上我们班里的一个男生,而那个男生因为拒绝了她正陷入深深的自责,他对辅导员说我真的不知道这样会刺激她让她作出这样出格的事。

她说我为什么要道歉,我说的不是真话吗。我说打个比方在这样的天气踢开被褥就会受凉你不恰当的裸露思想也是一样你会受伤。别人第一眼就会判断说这个女生感情受挫对整个世界充满怨怒,对自己的前途不负责任。

她说我讨厌思修老师,我觉得她特别不可爱。我说她没有可爱的义务啊,她的责任是完成教学大纲顺利履职。

我看着她,成长的重量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当。他们有桌腿那么粗的神经末梢,他们怎么能明白我们风声鹤唳的灵魂世界。尽管我没有为难过我周围的每一个老师,但是有不下二十次我有冲动走到讲台前面,冲着那一张或那一张道貌岸然的脸说我真tmd讨厌你。我看着她,像看着一个更年轻更婉娈的我自己。她说老师我真的不是爱上他,我也不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我只是觉得和他说说话很快乐。

一个人对一个人很依恋,是因为精神上不能自主,不是因为感觉上在爱。他们不明白,见到一个人以为是同类,就扑上去,那种感觉不是蠢没分寸,是寂寞。

她拒不认错,年轻的辅导员骑虎难下,铁青着脸给她记大过。后来她越来越沉默。一学期之后,就办理了休学。那个男生很苦恼,说我觉得她神经有点问题,拉着我在操场说苏丝黄的故事,说水獭和鹭鸶的择偶观,我根本听不懂。他说老师她说她很想你,你可不可以给她打电话,让她忘了我。

电话我没打。她会忘了他。后来她复学了,变得异常活泼。还是有人会指点说这是谁谁谁,失恋后有点小疯癫的谁谁谁。

那一年的最后,我在日记里写还是做一块觉悟的璞玉吧,要最终成为一块宝贝必须一斧头一斧头的砍斫,经历痛的凌迟,才能闪耀出温润的光芒。那一年起,开会时我不再频繁地上厕所,明目张胆地画小人。那一年的末尾,我开始接受同事的好意,相亲。那一年开始,看到墙角哭泣的学生,我开始迟疑要不要主动地跳上去贡献意见和肩膀。那一年吧,我开始怀疑我工作的正义性和正当性。并且这种怀疑逐年在加深。

那一年开始我们接受生命的模样。每天八点钟准时上班,经受蹂躏,然后男的娶,女的嫁,各安天命,稳步变成自己所厌恶的那一种人,自己成为自己的陌生人。


流氓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