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人很痛快，但是痛快的意义是什么？

编者按：昨日，锤子科技创始人罗永浩约战独立测评机构Zealer创始人王自如的网络直播赚足了眼球。此番约战是罗永浩对峙此前王自如的锤子T1手机视频评测。这场三小时的对峙胜负如何双方和双方的支持者各执一词。胜负暂且不论，这场被称做公共“辩论”或者“对话”的事件，被诟病为是一场公共性的吵闹事件。这也引发了人们对于公开辩论和公共讨论这种对话形式的思考。夏令营的第二场讨论是关于公共说理，由设计师邱晨主持。她做过记者、编辑，同时也担任香港中文大学国语辩论队教练。在这场讨论中，她从个人参与公共讨论的经验出发探讨公共说理的规范与困境。

《从对骂到对话：公共说理的“22条军规”》

主持：邱晨

1、2012年香港进行“反国教运动”时，我一直在微博上跟很多人进行“互动”。其实在我看来“互动”就是“骂傻叉”。有很多来自大陆的学生或年轻人就说：“香港的学生反什么洗脑，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接受了这么多年爱国主义教育，我没有被洗脑，我还是很能独立思考的。”我有很多朋友看到这种言论有种无言以对的感觉，我就说，有什么无言以对的，感觉不到的才叫洗脑，感觉得到的那叫打脸。

2、今年还有一个“张悬国旗事件”在网上闹得很大。很多人认为，张悬说的话是在侮辱歌迷，但我觉得这句话是有逻辑问题的。逻辑问题在于，张悬说，你一点都不酷，然后你奋起反击，其实你的行为本身就证明她说的话是对的。网上充斥着大量这样逻辑矛盾的东西，让我看着十分难受。

3、有人问我，你讲这么多，你骂傻叉有用吗？他们愿意听吗？听得懂吗？这两条占一条他都不是傻叉了。那为什么我仍然想这么做，而且这么多年来一直坚持做？我是认为，这些傻叉对世界其实没太大的坏处，但是我觉得你做这样的事情，你有这种想法，你总得付出一点点的代价，一点点都好，你不能什么代价都不付。这个世界的运转机制应该是这样的。所以，我至少要给你添点儿堵。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老天爷安排在天平上的一颗小石子，作用就是给你添堵。

4、很多人还会说，万一他不觉得堵呢？我有一个朋友就说，这些人说不定就是哪个三线城市的杀马特，在网吧里面跟你骂，说完就打网游去了，他也不在乎你。你干嘛还要回他？其实我觉得这很有道理，所以我还有一个后备的价值观：一个人选择不做傻叉，不走这样的路，不做这样的事情，总得有一点点好处。我骂不醒那些傻叉，但我能提供给不愿意那样的人的一点点好处，就是大家一起开心、娱乐一下。所以，大家觉得我骂人很痛快，但是痛快是什么意义呢？它意味着我承担了公共空间里面的脏活：公共空间这么多“傻叉”，不能没有人骂他们。

5、［网络掐架］网络掐架的一些特点：第一，充斥着人身攻击，说话毫无顾忌。因为在现实生活中，他跟你毫无交集，他说话完全不用对你负责。第二，反对你的人一定可以咬到最后，往往掐到最后发现只剩下最讨厌你的那个人还在那里。第三，焦点极其容易转移。可能刚开始的论题很细小，但可能双方的强烈情绪被激起后，就无限制地扩大下去。第四，很多人在网络上掐架掐了一阵子之后，通常都会放弃。就是觉得这世界没救了，反正我也救不了你。

6、［学会承受是公共空间表达的第一件事］怎么样在公共空间进行表达，太少有人进行过训练，所以大多数人就会有一种想像：认为公共空间的表达，这样一个高大上的词，背后的基础是它能让所有人都舒心。但我认为公共空间表达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你要学会承受。例如，你要承受别人反对你时给你带来的不愉快，那种心理压力。

第二，当你说了别人很不爱听、不认同的话时，别人的心里感受也会对你形成压力，你也要学会承受。所以好多时候，在公共表达的领域里面，尤其刚开始的时候，其实我们不需要把别人的感受作为第一个要考虑的事情。不然你什么都别说。我觉得大家都应该有这样的默契，大家都要学会承受不同意见带给自己的压力。当学会这点之后，大家的意见才能表达得畅通无阻。说白了，一群玻璃心在一起，但在表达任何意见的时候，都不可能做到让所有玻璃心都完好无缺的。所以第一件事情：收起你的玻璃心，学会承受。

7、我经历网络掐架后的一个心得是：不好玩我们就别太拼命了。我觉得这个事情大家不用带入太多的情绪和责任。我到后来基本上就进入了这么一个状态：我爱咋地咋地。不好玩我就不玩了。因为一旦你带入了过重的责任感，它会给你带来很大的压力，然后这个事情就没有办法进行下去了。因为你会发现你完成不了这个责任。确实，你靠网络辩论这种方法也不可能完成这个责任。改造他／她？改换这个舆论场的氛围？我们是做不到的。所以我觉得我们每个人都抱着好玩的、轻松的心态来看待这件事情，可能这件事情反倒能做的成。如果每个人都把责任压到自己身上的话，我觉得这事儿是会完蛋的。因为每个人都会崩溃，最后每个人都会退出。

8、［公开论坛］公开论坛也是一种对话的形式。它们的共性第一点是你说话不能那么凶狠；第二，真正鲜明的观点很少，他会包装自己的观点，会评估观众带来的舆论压力；第三，公开发言质量不高、极度冗长。在我的观感里面，公开论坛绝对不是一个好的对话形式。有位同学说的好，公开论坛里有表达、有表述，但是没有交流与讨论。如果你想体验人间百态的话，你可以去听。但是如果你真的想跟人交流的话，公开论坛不是一个好的地方。

9、公开论坛上，你要考虑到它自身的特点。你的发言最好不要玩文字游戏，因为你没有机会解释。当你被起哄的时候，当大家听到激起他们强烈情绪的语言时，你没有任何解释的机会。所以在这里玩文字游戏，你就是找死。

10、［讲座］讲座基本上是单向的信息传输，我经历过的讲座，提问的人都挺傻。提的问题不针对讲座内容，也不针对讲者，漫无目的的提问，概括起来就是：“元芳，你怎么看？”

11、［辩论］辩论是我比较推崇的对话形式。这里的辩论是狭义的辩论，即辩论赛。一般人看来，辩论就好像是对骂，但在我这里，辩论是唯一可行的对话形式。对话是什么样的？一开始你有一个想法，对方或许跟你完全不一样，但在对骂中是“大家来找茬”，现在是大家来找共同的东西，找共识。共识是对话的基础，而另一方面，寻找共识才是真正的对话。

12、［辩论赛的特点］辩论赛的几个特点：第一，它一定要有明确而唯一的议题。议题会很单调而具体：台湾应不应该施行死刑？台湾应不应该从某年某月某日开始废除死刑？议题能够让双方要有相反且均衡的立场，这样才能制造交锋。第二，有限的发言时间。第三，公平的发言机会。第四，强迫你去面对一些问题——质询。强迫双方不要浪费时间在无聊的问题上面。第五，它有胜负，且胜负由围观者判定。

13、［辩论与共识］既然辩论赛有胜负，那么如果我们的目标是要赢对方的话，我们如何去寻求共识？这是我们打辩论的人不断提醒自己的问题。我认为是这样的：在比赛的过程之中，辩手只需要考虑胜负的问题。但是共识，或者说对这个议题清晰的认识是会在观众和评审的脑海中形成的。所以有时在网上掐架，我也不会顾及那么多。因为我相信只要有人看到，就可以了。共识自然会在观众脑海中形成。

14、［真正有意义的对话，是你跟自己的对话］除了赢得比赛，辩论本身会给辩手带来什么东西？有人甚至会说，虽然看上去很好，但要知道你的立场可是抽签决定的，根本不能代表你本来的观点。但我认为这才是最重要的。因为一个人维护自己本来就有的观点是非常容易的事，而且你不需要做功课，不需要做很大的努力就可以捍卫自己的立场。但真正重要的是，一旦你交换了立场，你抽签抽到了跟自己相反的立场，在输赢的目标指向下，你不得不站到对方的立场去考虑。我认为真正有意义的对话，是你跟你自己的对话。你站在另外一方不断去质疑自己的立场到底是不是对的，这才是最有意义的对话。

15、很多人对辩论赛的观感是辩手的技巧很厉害，会问“你们辩论时有这么多技巧、方法，那平时生活也会这样吗？”这个问题本身就是错的。因为它默认辩论技巧是糟糕的东西。它默认一个人如果没有受过辩论培训，没有学习这样的技巧的话，他在表达观点的时候就是发自内心的，他在举证一些东西的时候，就会用比较自然的方法。这是不对的。其实在网上跟人掐架的过程中，我发现，越是没有看过、学过辩论的人，他就越会使用所谓的技巧，而且是非常低级的技巧。辩论技巧不是一件很糟糕的事，它教我们如何思维。

16、每一场讨论，无论是掐架也好，模拟法庭也好，其实它们多少都能给每个人带来一点点新鲜的思考。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很重要。

17、从小孩便溺还有玉林狗肉节这些事情上，我想到，其实社会上绝大部分民众间的争论，都是“我超不爽”，“我超不舒服”，那么多大程度上的不舒服我能有资格要求别人改变？即，人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有资格因为自己不舒服而要求别人来做一些事情？另外一点是，如果在对话的过程中，永远站在自己一方的立场上思考，可能会遗漏很多问题中的关键点。人真的是一种很低级的动物，我们都有人性的缺点，如果真正完全由欲望来引导的话，你是不会愿意尝试对方的立场和观点的。所以我想说，真正的对话是非常非常困难的，如果你想的话，就必须做一些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