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满拦江:苛责于人,必宽于已

高级流氓

(1)

朋友转发条新闻给我,标题是:七旬翁为父讨烈士称号,民政局:未做到坚贞不屈。

新闻事件很简单,北京平谷,一位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七旬老翁,来到法庭。老人诉称,他父亲在解放战争时期为冀东军区十四军分区后勤部委托的王各庄分店代采购物资,在执行任务时,被敌伪搜捕并杀害。但是老人的父亲,并没有被认定为烈士。

新闻称,早在1980年——距今已经34年了,老人就向政府提出这个诉求,此后政府开始调查认定。调查了32年,老人已经从年轻壮汉,成为古稀老翁,于是在2012年加速诉求频率,向多个部门提出要求。诸部门召开了隆重的联席会议,认为老人的父亲够不上烈士条件,驳回诉求。

老人想不通啊,就找到了法院。

于是法院开庭审理此案,民政局出庭答复称:老人的父亲,被捉住后遭受了严刑拷打,因为受不了酷刑折磨,就全都招了。

——民政局称:受刑不过全讲出来了,怎能称得上坚贞不屈?据此,按现有证据老人父亲即使是组织派出,也未能做到坚贞不屈,不符合《革命烈士褒扬条例》规定。

朋友让我看这条新闻,是因为他感觉好像什么地方不对大头,人家为了你,连命都丢掉了。生命是最宝贵的,把最宝贵的献给你,然后你还挑剔人家忍受不住酷刑,这个,是不是……嗯?

我唯有摇头而已。只能说,极端时代对人性的苛刻,塑造出一种极度脑残的观念,这个观念扭曲了我们对正常世界的基本认知。

民政局照章办事,当然有他们的道理。但这个章程,却是基奠于人的意志是强大无比,能够轻易做到坚贞不屈的观念之上的。

——可是,人性的本质,真的是这样吗?

(2)

有关宁死不招,坚贞不屈这个主题,是中国、朝鲜国影视的主题之一。

老早以前,有位60后前辈,给我讲了个他当年看的朝鲜影片。内容超级简单,就是一名朝鲜地下特工,被韩国逮到了。影片堪称一部人类酷刑大集成,无数种虐待拷打的招术,噼哩啪啦地往男主角身上招呼。但男主角简直比机器人还抗造,神经比钢丝还结实,从影片的开头打到结尾,主人公始终是一张萌萌的苦逼脸,让韩国的行刑者抓狂。

韩国拷打者没咒念了,就换了个法子,等男主角熟睡之后,几个人就手拿小本本,蹲在男主角身边,专门记录男主角的梦话。男主角发现此事,就啪唧一口,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影片的结尾,自己咬断舌头的男主角,被押赴法场。朋友说,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电影里的场景,风雪弥天啊,狂风如刀,押送的士兵身穿超肥的大衣,瑟瑟缩缩而行。而男主角单衣短裤,赤脚行走于冰雪之中,满脸惬意的享受——朋友说,当年他看这部片看得几乎疯掉,因为在他的感觉里,单衫赤脚的人在冰天雪地里应该没那么舒服,否则我们去南极看的应该不是企鹅,去北极看的也不是北极熊,而是一丝不挂的天体族!

朋友说,当年朝鲜的这部片,坑惨了不知多少脑残,导致了现在中国电视电影里,还经常出现严刑拷打而宁死不招的画面。现在的导演,多有浸淫于这种坚贞文化长大者。在他们的观念中,人体的承受能力是没有极限的,单衣赤足于冰天雪地,胜似闲庭信步。

但这类夸张情节,在西式片中却极少出现——不是说这类片子一定没有,而是少见如朝鲜影片那种表达人体承受力超过酷刑折磨的主题片。

(3)

追溯现代酷刑文化的起源,前苏联有重大疑点——公开的资料中,克格勃训练特务时,经常假冒西方特务,将已方的特工人员逮捕,然后用尽酷刑折磨。通过这种训练方式,淘汰意志薄弱的人,留下意志强硬者。

这种训练方式听起来很美,但根本不具可行性。因为能够禁受得住严刑拷打的人,却未必有间谍的天资。真正能够八面玲珑,亲和力强而搞来情报的人选,大多是情商极高,心思细腻。而这类人更爱惜自己的生命,轻易不会亏待自己,一般都是在刑具还没拿来,就赶紧招供。

这就为地下特工的人员选择,带来了两难选择:能够坚贞不屈,禁受住拷打的人,最多只是三流,让他送情报不用担心泄密。搞情报多半砸锅。可一流的间谍人选,偏偏意志力最薄弱、最靠不住。

当克勃克的前身“契卡”发现这个问题后,他们琢磨出来个天才的组织架构,轻易化解了这个难题。

这个方式就是经典的三人一线模式,首先派出个意志力薄弱的情报高手A出动。但A并不负责搞情报,他的任务是建立组织架构,自己长期潜伏。所以A要发展一个新成员B。

B也不直接介入活动,他的任务是再发展个下线C。A和B都是领导,都不干事,搞情报或是策动乱局的活,由苦命的C来干。

于是,间谍组织架构,是这样子的:A——B——C

由于组织联系是绝对的单线,最底层的活动者C,只知道他的上线是B,不知道A的存在。而A实际上就呆在C的身边,看着C 一个人吭哧瘪肚的卖力。无论C遇到什么困难,A就是一声不吭,绝不出手相助。

一旦C暴露,第一个发现的绝对是A(很多时候,C其实就是被A给揭发出卖的。这样做,A以C为投名状,就会因为立功而升上高层,接触到更多高端的情报)。这时A就立即通知B迅速逃逸。

这样,C被捕了,但他最多只能招认出B,不知有A。而在他被捕的第一时间,B早已逃之夭夭。纵然是C拼老命招认,但由于对组织系统所知有限,根本无损于地下间谍网。

于是A仍然如故的在他的老位置上,再发展个下线D,再由D发展下线E,E也是只知D不知A,A——D——E。就算是E也落网,可A仍然未损分毫。

这是顶极完美的情报组织结构,最高明的间谍是从来不进行间谍活动,所以才会长期潜伏。除非是在极意外的情形下,比如说A的上线被捕,又或是A因为其它事被抓,这种情况下A因为恐惧酷刑,就会合盘托出。

——针对于如此缺德的情报组织,酷刑折磨毫无意义。底线的人员被捉,他们根本不知道上线架构,打死他他也招不出来。上线的人一旦被捉,根本不需要你动刑,他自己就急不可耐的招了。

间谍网的这种奇异组织架构,就是建立在这样的哲学体系之上——没有人能够承受酷刑折磨!所有人都会招供!

与其相信同伙的“坚贞不屈”,宁不如以精美的组织架构,来保护自己。

(4)

军统特务头子陈恭澍在他的《军统第一杀手回忆录》中,披露了刑讯的潜规则——按他的说法,所有被捕人员,无一例外的都会招认。这跟一个人的意志力是否强大没关系,而是你落于人手,无数人用各种手段寻找你的弱点。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没有弱点,找到弱点切入,心理再强大的人,也会迅速崩溃而招供。

据陈恭澍自述,当年他负责的上海军统特工站,被日本人连窝端了,所有被捕人员,无论你招还是不招,统统都要受刑。受刑跟你是否招认没关系,就是人家乐意,心情好或是心情不好,就上刑具走程序折磨你玩——但有一位老兄,却打破了这个铁律,硬是没有招供,还没有受刑。

这位老兄被捕初,对方就马上准备刑具。可是被捕的老兄有胆有略,大嘴一张滔滔不绝,舌灿莲花云山雾罩,竟然说得对方羞愧无地,感觉自己要是用了刑具,就很无耻很小人。于是就将老兄送回牢房。

等老兄平安无事回去,对方醒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被玩了,遂羞恼成怒再次提审老兄。可这次老兄依然如故,又是滔滔不绝一番瞎白话,说得对方连连点头,认为自己以小人之心度老兄之腹,太过于卑鄙,很不好意思的再把老兄送回牢房。

老兄回去,对方再次回过味来,第三次提审老兄。可是老兄已经摸透了对方的脾胃,仍然是故会重施,拿话套住对方,让对方再把自己平安送回来……

陈恭澍说:搞到最后,这位老兄在牢里成了狱友瞩目的英雄,因为大家进来后无一例外全都遭受了酷刑折磨,偏偏这老兄技高一筹,就是有招让对方下不了手。所以每次老兄被提审,众人全都手抓铁栏,紧张的等待着,看到老兄再一次平安无事返回,众人顿时疯狂鼓掌。

这才是地下特工的英雄标范,能否抗住酷刑折磨不重要,能够让凶残的对方,无法对你下手,才是真正的英雄。

但这样的英雄,只是个偶然个案,至少在陈恭澍的回忆中,除这偶然个案的老兄外,余人统统乱招一气。不招不行,古人说五木之下,何求不得——意思说酷刑之下,能让你承认没有的事情。因为酷刑的发明者,已经充足考虑过你的坚韧程度,并确定你这蛋白质的脆弱躯壳,铁定硬不过钢铁刑具。

前段时间,有官员抱怨说,现在的贪污犯,搁以前全都是叛徒。刚刚抓起来还没等细问,他自己就噼哩啪啦全招了——这种认知,就是因为脑残电影看多了,以为一个卑微个体很容易对抗群体的暴力,其实不是这样。

(5)

总而言之,坚贞不屈的人,不是没有,但在人群中所占比例并不高,不能视为普遍性的质素。一个人能够做到坚贞不屈,那是非常了不起。但做不到,则是人之常理。

人类社会有个规律:一个人或一个组织,与其它个体之间的心理距离是个定数,所以苛求人者,待已必宽。苛求已者,必宽于待人——如前所述,苛刻的要求往往是最软弱的人向别人提出,知道自己的软,就把自己寄托在别人的硬上。以地下情报网系统来说,徜底层的人员个个都是坚贞不屈,自己岂不是安然无虞高枕无忧?

要求于自己的坚贞,是高贵的品性。要求于别人坚贞,未免责人过苛。

只要是人身依附类型的文化系统,必有苛责于人的贪婪索求。如古中国专制千余年,越是对底层人责之以苛,顶层就越是放纵无度荒淫无耻。

讲究契约精神的西方文化,知道自己脆弱,就不好意思苛求于别人,相对来说坚贞文化很难立足。

所以,在西方文化中,我们会看到与中国完全不同的对士兵要求,西方士兵被捕,不会因为他招供就被责难。因为他只是个士兵,是个普通人,他冒生命危险参加战争,已经尽到义务做出牺牲。而当他被对方捕获,置于敌手,此时他已经由保家卫国的强者,成为了需要整个国家来拯救的弱者。而国家救不了他,却要求他“坚贞不屈”,他未必肯答应。

西方的人性观点,认可士兵在孤绝环境下的自我保护。保家卫国不是罪,不应该剥夺被俘者的自救权利。

既或不然,以一个军人的荣誉感,也不是表现在神经和肉体的坚硬上。军人的荣誉,表现在维护弱者的生命安全,为了普通民众甘愿冒生命之险。从他走上枪林弹雨的战场那一刻,他就已经成为了英雄!

他付出的是自己的自由和生命,为的是保护别人的自由和生命。当他被俘,生命犹在而自由丧失之时,不能再苛求于他放弃生命的保护能力。

如果一个国家或组织,以随机理由要求于一个被俘者去死,这就意味着这个国家或组织可以要求任何人去死——国家或组织,是为了保护生命而存在,一旦视生命为无物,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做为被俘者的基本道德——只要他不是心存险恶,故意投敌,引敌入境杀戮自己国家的百姓,只要不是如此罪大恶极,其对酷刑的无力忍受,只能视为人性的软弱。

所以国际上有日内瓦公约,视被俘者为需要保护的弱势。这种认知,不仅敌方需要有,已方更需要有。

(6)

返回到北京平谷的事情,7旬老翁,这个年龄犹自为当年的事情奔波,就是因为老人心里有这么个认知——他的父亲,为你们付出了最宝贵的生命,难道说一声感激,承认他曾为你们付出过,就这么难吗?

抚恤金能有多少?何况老人已经70高龄,就算给了又能领几天?

老人争的,不过是个理而已!

说到老人父亲忍受不住酷刑招供,这就更令人肃然起敬。再没有人比老人父亲自己,更知道自己的软弱。可如此软弱的他,却为了你冒如此风险,这是何等的勇气?脆弱者的勇气,更弥足珍贵。

——说过了,这事也不能怪当地民政部门,他们完全是按照章程办事。章程上不止要求于软弱者要勇敢,更要求意志薄弱者必须坚强。前者求之于人的冲动,激励一下就能够做到的。后者求之于人的冷静,这就不容易了。

就因为承受不住酷刑折磨,一条生命的付出,就全都不作数了?

我将这种苛刻的要求,视之为极端时代的脑残观念,只是因为在日常生活之中,别人替我们让个座,我们都要说声谢谢,替我们端杯水,同样要说谢谢。必须珍视别人的付出,哪怕只付出一点点,也是你的无偿所得。任何组织,都是为了保护人的权利与生命而建立起来的。组织决不拥有比个人更多的道德,与个体的人,都是平等的。个人的付出,无论是生命,是自由,还是举手之劳,都意味着另一方的获得。你之所获并非是你居有何种天然道义,而是对方拥有一颗高贵的心。唯其这颗心高贵,才会选择自我牺牲。

在无条件的付出面前,获得者怀有感恩之心,是常情常理。徜追索无限,索求无度,那就会失去对至高无尚生命的尊重,失去对别人付出的感恩。那样的世界,因为过于苛刻而寒冷,决不是我们所希望的。


流氓本色!
求是
赢家通吃的游戏规则呗
就烦那些明明规则是自己定的 结果玩不转对手就反过来卖可怜

岁数越大,性子越柔和,看人看事也从“都是傻逼”转变成了“都不容易”。~因为懂得所以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