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清源是不是汉奸？

【导语】据日本《读卖新闻》消息，吴清源先生于11月30日凌晨在日本逝世，享年100岁。从1939年到1956年，在《读卖新闻》举办的十番棋大战中，吴清源悉数击败日本10名顶尖棋手，创下神话，被称为日本的“昭和棋圣”。

中国与日本，是吴清源漫长一生中挥之不去的两个主题。在少年时，有“古今围棋第一人”之称的天才吴清源东渡日本留学；当他在专业上有所建树时，恰又赶上中日两千年交往史上最黑暗的一页；当外界强加在他身上的政治意义不断被放大，又给他造成了心理上的紧张恐惧，进而波及到他的生活。

说到底，吴清源是一位棋盘上的艺术家，但不同时期贴在他身上的“文化汉奸”或是“抗日英雄”的标签，却给带来了他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东渡日本：在那里凭一己之力可以养活全家

吴清源1914年出生在福州一个旧的没落的官僚家庭，在他几岁时，全家迁到北京，吴清源的父亲在国民政府当一个小公务员。1925年，吴清源父亲去世，那时吴清源11岁，家里没有了收入来源，吴清源的学费依靠国务总理段祺瑞赞助，段祺瑞下台后，吴清源一家甚至靠变卖家产度日。

1926年，吴清源在北京的日本人俱乐部下了几盘棋，引发了日本棋界对这位12岁少年的注意。1928年秋天，吴清源初抵日本，赢下了几局测试棋，拿到了日本棋院的三段资格。

不过，接下来，吴清源的身体出现了问题，医生建议延期一两年再参加段位赛。在日本各界的关照下，吴清源一家除了二哥吴炎留在国内读书，全都到了日本。

相比在中国变卖家产的生活，吴清源在日本成为了一个职业棋手，并且凭一己之力养活的全家。这些变化，如果不是在日本，是不可能发生的。

1931年“九一八”事件爆发后，中日紧张关系到了一触即发的境地。1932年，日本扶植成立了“伪满洲国”，吴清源也开始成为“日中和睦”的一颗棋子。

1934年5月，已升为六段的吴清源作为“日满华围棋友好访问团”的一员，回国巡回访问了近两月。东京的《日日新闻》报道了此次使节团一行的目的，“毋庸置疑，日、满、中的和睦是极其重要的……因此，围棋作为与中国和满洲进行交流的一种文化，必然地成为国民外交的一种重要工具。”报道特别指出，“出生于中国的天才少年吴清源的出现，恰恰为此提供了机会。”

当时的日本政府曾将“满洲国”作为“理想之乡”大肆宣传，在日本国内到处贴满“五族共和”、“王道乐土”的标语。吴清源后来承认，由于对实情毫不了解，他轻信了日本政府的宣传。

●入籍日本：回中国不可能靠围棋生活

棋盘终究不是与世隔绝的“净土”，国家之间的交恶也开始影响到棋盘上的对弈。1933年，吴清源与秀哉名人对弈前，当时报刊极力渲染“日中对抗”的背景，社会关注度飙升。而彼时，华人在日本的生活愈发艰难，住在日本的华人不断地回国。

也就是这个时期，早年帮助吴清源赴日的日本商人山崎有民动员吴加入日本籍，他说，若是还想继续学棋修业的话，不取得日本籍，终归难以长久留在日本。

吴清源担心在当时的恶劣的中日关系背景下，加入日本籍会遭到唾骂。但山崎说：“你现在的棋力已经很高了，将来你回到中国，上哪里找围棋的对手去？再说，你也很清楚在中国是不可能靠围棋生活的。”

这句话说服了吴清源。1934年他向中国领事馆提交材料，申请脱离中国国籍。遭到领事馆人员的嘲笑，并质问他为何要加入敌国国籍。

最后在日本政界高层的过问下，1936年吴清源才最终得以脱离中华民国国籍，加入日本籍，并改名为吴泉。吴泉二字姓按照汉文读音，名采用日文训读，以示不忘中国。

●抗战八年：在历史风云面前，他被利用裹挟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日本开始全面侵华。此时的吴清源内心无比纠结，他在那年秋天公开发表了一篇题为《望乡》的随笔：“每次打开报纸，上面尽是关于日中战争的报道……说起战争，实在不是一件好事情。我想大概没有人会认为战争是一件好事吧。特别是像我这样，在中国出生，而现在却生活在日本的人，实在是很不希望日中之间发生战争。我所期盼的就是和平。”

在那些日子里，吴清源也会收到日本士兵中的棋迷寄来的信，在回信中，他会写上“请不要欺侮中国人！”

1942年秋天，受南京汪精卫伪政权最高经济顾问青木一男的邀请，吴清源再次踏上中国的土地。距离上次回国已有8年，世易时移，吴清源所要面对的也完全不同了。

按照计划，吴清源访问了上海和南京。沦陷区的不少上海人热烈欢迎吴清源，在中国人备受欺凌的岁月里，是吴清源用围棋打败了日本人，成为了“抗日英雄”。可在另一部分人看来，他身上有撕不下去的日本标签，上海大街上出现了“吴清源是文化汉奸”的漫画。

在上海，吴清源意外地碰到了他早年的监护人杨子安，杨当时定居在上海法租界内。他要求吴清源回国，“否则，日本一旦战败，你就是一个汉奸。”

吴清源后来回忆，“那时，我一个人站在走廊里想了两个小时。我想，如果我帮助了日本人，那么大家叫我汉奸无话可说，可是我并没有这样做，所以我真的很苦恼。”

●意外“归国”：无人理会吴清源自己的意愿

在太平洋战争开始后，日本到处都笼罩在战争的阴影下。棋手中也有很多人被迫应征入伍，奔赴前线。1944年春天，征兵令甚至降临到吴清源头上，但因为没能通过体检而作罢。

1945年3月，东京开始遭到美军大规模空袭，到了5月，空袭烧毁了吴清源的家，夫妇两人一无所有，幸运的是，家人在此之前已送回了中国。从东京遭受空袭开始，吴清源几乎有两年时间没摸围棋。“我栖身玺宇的日子里，既不读报，也不听广播，对世情变幻早已悲观厌弃。”

1945年8月，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到了1946年，却发生了一件无法预料的事情，吴清源回忆说：“突然有一天，一些在日华侨到我家，并且拉着我去了我所住的杉并区的派出所。他们强迫我放弃日本的国籍。因为他们是让我等在另一个房间里，所以他们是怎么具体操作的我一点都不知道。后来，他们交给了我一本中国的临时护照。”吴清源后来才知道，当时杉并区派出所的工作人员对他们说：“不是本人的话，是不能办理退国籍手续的。”对此，华侨们怒吼道：“战败国的国民说什么呢！”

此事中，吴清源完全是被动的，却也遭受了很多日本人的指责：“吴清源在日本受到那般良好的照顾，可是，日本一成为战败国，他却急急忙忙地恢复了中国籍。他可真是个忘恩负义的薄情郎。”
不久后，《读卖新闻》举办的吴清源与桥本宇太郎的十番棋对决开始，两年没摸围棋的吴清源输了第一局，那些强迫吴清源放弃日本国籍的人又找到他：“输得这么难看，像你这样的人要了也是没用的。”他们将吴清源的中国临时护照收了回去，这样，吴清源夫妇成了无国籍的“国际游民”。

直到1949年，国民党迁到台湾后，吴清源才到横滨的“中华民国领事馆”办理了相关手续，拿到正式护照，这一次，是他自己的意愿。1952年，吴清源与妻子到了台湾。饯别会上，好友、后来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川端康成说，“吴君，还是不要卷入政治为好。”事实上，在吴清源的生命中，一直没有主动地接触政治，却只有政治在不停地找上他。

吴清源在台湾受到了热烈欢迎，台湾方面赠与了他“大国手”称号，并受到了蒋介石的接见。《南方人物周刊》的一篇报道提到：“在当时的一些中国人看来，中国抗战战胜日本，与美国的帮助有莫大关系。战胜日本的只有吴清源，只有在围棋上，他真正战胜了强大的日本。台湾对他的欢迎，大约是出于这样的心情。”

在台湾，吴清源还见到了阔别多年的母亲、大哥和妹妹。直到1970年代末，吴清源的三个孩子已经长大，但他国籍影响了子女的婚姻、就业等问题，因而他再次申请加入日本国籍。1979年，申请获得批准。

●吴清源：艰难而纯粹的棋士

吴清源是围棋界不世出的“天才”，但他入籍日本却一直遭受中国人的非议。在中国棋院院长、中日友好围棋会馆馆长王汝南看来，称吴清源为“汉奸”显然不妥，“如果我们把吴清源理解成一个单纯的棋人，就可以避免称他是汉奸这样荒谬的评价，他是跟政治离得比较远的人，都是别人拉他进来的。”

王汝南说：“你设身处地想，他就是一个棋人，一个下棋的，他不怎么问政治，也没过多考虑什么民族兴亡国家兴亡，日本棋院有什么安排叫我去下棋，我就去。”

吴清源的国籍在中日之间几经更迭，两国都曾在他的生命中留下浓重的烙印。根据相关资料表述，即使面对再亲近的人，吴清源也很少表现出家国情怀。《南方人物周刊》文章中这样解释，“对于经历了百年对抗的旅日华人来说，比任何其他地区的华人都要困难得多。”吴清源的经历显然就是这种困难的代表。

媒体人刘原的总结说：“吴清源入籍日本，一直被非议。每个人、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看法。我觉得他是个纯粹的棋士，入籍是应当被理解和谅解的。当然，他最不妥的是曾去劳军。但乱世之中，争相卖国者何止千万，他只是一个蝼蚁般夹缝求生、求胜负的棋士，并无大恶。他是不世出的天才和传奇，愿他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