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东也曾是个乖宝宝,我多想,他永远是乖宝宝
阿东是我的弟弟,在我通讯录中字母序排第一位,生活中很多时刻,在心里也是。
妈妈生他那年,“三胎计划”还没有启动,计划生育还是一项基本国策,当时“头胎不是女孩的,生二胎要罚款”。所以村子里有一大批叫“三百”“五百”“八百”的孩子,而本应叫“两千”的他,最终有了个洋气又特别的名字——“阿东”。
关于“阿东”的最早记忆,是西晒日头把暖人的金黄洒满三间屋的那一个和许许多多个傍晚,我怀着虔敬与喜悦,从东屋水缸舀一瓢水,背着书包、迈着碎步,小心翼翼地穿过庭院来到堂屋门前,低头弯腰、屈膝弓背,泼水围门、隔阻厄运。奇怪的是,掀开那挂有红布块的门帘,屋内都发生了些什么,我却一点也记不起来。也许,是尚青春的妈妈,正唱着“我家有个小宝宝,白天吃得饱,晚上睡得好”,敞怀喂奶、摇扇赶蚊,洗衣做饭、撒扫拂尘;也许,是心欢喜的爸爸,正哼着“你看那边有一只小小花蝶”,摇阿东睡觉觉、把阿东举高高、驮阿东转圈圈、逗阿东笑哈哈;也许,是智未开的我,……,这些我都毫无印象,不过无论那是些什么,肯定都会是一段令人神往、和美团圆的醉人时光,一想起来就会很上头、很带劲,让每一个身在其中的人都热泪盈眶、微笑满面,充满希望、能量爆棚。
是吗?是这样的。记得一年春天,妈妈换了新衣裳,失去熟悉气味指引的阿东咧嘴大哭,摇头、扭身、晃胳膊,不认识了自己的亲娘;记得一年夏天,阿东身着红肚兜,小脸白里透红、胖俊胖俊,藕段一样的胳膊小腿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上两口,门口人都说“这不是村里的土包,倒很像城里的娃娃”;也记得一年秋天,阿东蹒跚学步,婆在院子里追着他,一口一口地喂鸡蛋花花不烂羹;也记得一年冬天,阿东喝水拉水、吃饭拉饭,身体软得像根面条,眼皮抬也不抬一下,爸爸蹲在地上,一下紧跟一下挠头、一根接着一根抽烟,烟圈飘啊飘啊,幻化出说不尽的忧伤……
是呢,是这样的。阿东的小名也叫“阿东”,阿弥陀佛、东来紫气。我家楼上降住着一位“好老爷”,默默无闻、任劳任怨地保佑着全家每个人的福顺安康,平时也不求什么供奉,只是妈妈想起来的时候,会敬献一些白米饭、黑馒头。想起这位“好老爷”,是因为每当银河像飘带一样横跨天空的时候,全家人就会一个不落地爬到住着“好老爷”的平房顶吃饭纳凉。我很是喜欢这样的“节目”,每次饭后,大人们以天为被,孩子们叽叽喳喳,萤火虫打着小灯笼一会飞到东、一会飞到西,天空中北极星、北斗星、天蝎座、射手座竞相闪烁、波光粼粼,不一会儿,夏风习习、花香阵阵,惬意就深入骨髓、直击灵魂了。
是的!是这样的。那些年提起阿东,奶奶总是会说“我们阿东是个老汉们,能自己圪胸圪胸往前走,不用抱的”;大伯总是会说“阿东从小就不一样,修工时一辆手推车要溜,那些孩子们依然疯不张流气‘傻’玩,只有阿东圪捣圪捣,拿了一块石子垫在了车轮前”;继父总是会呲着牙乐开花说“阿东小时候可有意思,从厕所回来郑重地和我说,把了这么大一圪堆”;大家都会说“阿东心大,和向前一样”,但我却深深地知道,他的骨子里是深藏着自卑、自罪、自毁、自我不认可而又彻头彻尾忧伤的。
我经常想,对于阿东,有我这样一个哥哥,很多时候简直就是噩梦和灾难。他会把你捆在床上“折磨”、压在身下“恐吓”,也会把你追得满屋发疯、满村乱跑,欺负了你还要恶人先告状,朝着窗外大喊“妈,你看阿东”。他会下棋将输时把棋盘一推,棋子哗啦啦落一地,也会在带你去县城的半道惹得你独自走路回村,想想那次差点丢掉还挺后怕。除了“真丢”,有一次“假丢”我也印象深刻、痛彻心扉。大约是1994年前后,有一天放学回家,我发现院里很静、阿东不在,就问妈妈,妈妈挂着神秘的笑容回答“我把阿东卖给收小孩的了”,找遍每一个屋子后,我就半信半疑回到学校,一下午都心神不宁、慌里慌张,和学校门口的阳娃忧愁坐地坐在洪上完小的旗杆下黯然伤神,研究怎样把弟弟找回来,那种绝望的心境我至今难忘。是啊,绝望,我想,很多时候,阿东也很绝望,记得有一次,孩子们玩的时候,把四婶家尚未安装的花楼杆建材碰掉一块水泥,热心的阿东忙前忙后开始试图恢复原样,我出来后以为是他碰掉的,由着害怕四婶责难的恐惧驱使,不问青红皂白气急败坏地训揍了他一顿,回家途中我们俩第一次进行了交心长谈,那种愧疚感至今留存我心。
我也经常想,对于阿东,有我这样一个哥哥,一些时候也挺好。至少他可以喝醉时孩子气地哭诉“都是我哥,一杯也不替我喝,向明哥还替了我一下”,可以走不动时任性地丢下花篮,径直自己往前走,也可以因为哥哥的离乡认识到“牙不齐”的重要性,及时矫正了飘牙;至少他还能通过哥哥这座桥梁,偏执地幻想“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可以吃有肉丝的饭菜,可以穿有吊牌的衣服,可以住有暖气的屋子,可以走有路灯的街道,或者,趁全家人都睡觉的时候,偷偷玩一玩村里还没有的电脑、听一听村里还不流行的MP3、用脸蛋蹭啊蹭那些已经被城市抛弃的劣质游戏卡……记得有一次,我和阿东坐在楼梯上比赛,看谁能不圪咂,就吃掉一整根饸饹面条,饸饹下了肚、欢乐就上了身,现在想想,也依然很有意思;还有一次,我给阿东和他同学在做饭屋昏暗的灯光下排演课本剧,排的什么已经忘了,但那种欢乐的氛围却永远的留在了脑海深处。
当然,更多时候,我还经常想,有阿东这么一个弟弟,对于我,真是天赐福分、前世积德。没有离家的时候,只要我说“走,跟哥去茅”,他都会像尾巴一样立刻跟上来,我在里面蹲,他在外面蹲,我在后面蹲,他在前面蹲,谈理想、谈生活、谈未来,谈一切可能性。离家以后,他会给我写信,会来驻地看我,会不时汇报思想。上大学时,我带同学回家,他就像“一家之主”那样忙前忙后、比谁都着急。结婚时,他正高中、压力山大,但还是设计了很多搞怪节目,妈妈说“要是娃没有心事,会更有点子”。有孩子后,每年“六一”“生日”他都会寄一些礼物给馨馨和卿。还记得那年十一,我和卿回家,我们仨在院子里用木板搭了一个乒乓球台,他愣是坐着接了卿十几个球。是啊,那些生命力盲目生长的日子,叫人怎能不时常回想、目眩头晕。
阿东爱好很多,很小的时候,就拜前院老人为师学拉二胡,还参加了乡里汇演,后来又自己攒钱学弹吉他;很小的时候,就把家里的黑白电视拆解开来,研究市电如何转化为直流电;很小的时候,就拿了全村同龄人拍拍片的大王,赢了一麻袋拍片,小手也被拍的稀巴烂;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骑摩托车,14岁就带着卿从郑家沟飒到了洪上村,我还挺生气……;很小的时候,就痴迷歌唱,会经常哼哼“咔叽咔叽咔叽叽,我是长江七”。阿东很有意思,有一次,他蹲在姥爷的面前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看了3分钟,然后说“姥爷,你的脸真像吽(牛)脸”,姥爷说“爬走!”;有一阵,他喜欢定立栽,把自己倒吊在空中,肚皮都漏了出来;有一年,他迷恋开汽车,很快就拿下了驾照,还带我在圣地延安溜达游转。总之,只要积极的、美好的、明亮的事物和事情,他就很欢喜。有一次,我们一起到山里参加一个亲戚的婚礼,来到被安排睡觉的炕床后,阿东扭头就走,一边走一边哭,“我可不睡在猪圈里”,最终我们睡在了贴满红双囍的新房。当然,他懂得喜欢女人以后,也就开始喜欢上了香烟、白酒、饭局,还给自己起来个网名叫“判子东”。有一天他喝醉了,破天荒第一次打视频给我,吐着烟圈、喷着唾沫,说“哥,我没什么事,就想说一声谢谢你”。其实,我也想对他说,“弟,对不起,谢谢你”。
时光流逝、岁月翻飞,真实的日子过完以后就剩下了疏离和听说,听说阿东怒从中来痛斥分不清动脉静脉的蹩脚医生救下了王熙,听说阿东受不了白桑中学的苍蝇哭着去了南关,听说阿东在阳城一中打了教导主任被记大过,听说阿东在大学很用功很自律很受老师们欢迎,听说阿东找工作差点被传销的骗走,听说阿东去了苏州、去了上海、去了北京、当了硬件工程师,听说阿东换了工作、买了房子、谈了恋爱。是了,他谈恋爱那年专门带女朋友来了栾川,那一刻我心里的想法和妈妈有些相同“真是交起了”。再后来,也听说他在公司换了岗位、参加了团健、年会演了节目,他婚礼时的泪如雨下,他的那句“小T开机”,他生下了羽阳宝宝,……,无一不让我欣喜又自责、开心又难过。
阿东上幼儿园的第一天,背的是一个白色方圆环纹皮包,看起来更像是个乖宝宝了。晚上回家的时候,他把书包落在了课桌西头,我是第二天造成上学时掂着脚尖从窗户口看见了“ji”的书包。洪上话里管乖宝宝叫“ji”,妈妈经常会安慰我们,说“Ji,怎泥来,没事!”,很多时刻,我也想这样说,“Ji,怎泥来,没事!”。我希望,也坚信,在此刻,在将来,阿东一定能像家乡的“枣糕”那样,无糖自甜、无碱自发,早甜早安、高兴高升,像自己名字所预示的那样,脱离阿鼻地狱、东方之苦,早日阿弥陀佛、东来紫气,永远做一个快乐安详的乖宝宝。(完)